第90章 美麗新世界

　　“我以前說過，大陸觀眾的觀影需求長期被漠視，一旦有人滿足了他們，他們就能爆發出巨大的熱情。”

　　還是《明報》，還是那位特約記者蘇蕓泊，采訪的對象還是安云天，兩個人面對面坐著，一個問，一個答，有來有往。

　　“大陸觀眾需要一個英雄，從八十年代到現在，他們壓抑的太久了，非常非常的需要一個英雄，哪怕銀幕上虛構的也行。但長期的壓抑，又讓他們害怕那個虛構的英雄，為了掩飾這種害怕，他們會用冷嘲熱諷來對待英雄。”

　　安云天笑道：“打個比方，《獨立日》都看過對吧？面對外星人的入侵，是誰領導世界各國奮起反抗的？是美國人，確切的說，是美國總統，美國總統親自開著戰斗機，在7月4日美國獨立日這天，發起了對外星人的反擊，保衛了地球。是當之無愧的大英雄。

　　如果把這個場景挪動中國，會發生什么？

　　哦，中國的最高領導人，親自駕駛戰斗機，在10月1日國慶節這天，向外星人發起反攻，取得輝煌的勝利，成為萬眾矚目的大英雄——我就問你，如果這電影真這么拍出來，觀眾會是什么反應？”

　　美女記者笑而不答。

　　“好吧我們都能猜到一點會發生什么。”安云天也笑了起來：“同樣的事情，發生在美國人、美國總統身上，就很合理，就很英雄，發生在中國人、中國領導人身上，就很荒唐，很小丑，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中國人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美國人以英雄的姿態一次又一次的拯救世界，而自己卻像個自卑的孩子，眼饞的看著別人在舞臺上意氣風發，自己卻永遠不敢邁出那一步。好不容易有了那么一點心思，剛向前走出一步，不用等別人嘲笑，他自己就先給自己一巴掌：我這就是瞎鬧，真的，你們繼續，別管我。”

　　安云天搖頭道：“嬉皮笑臉和玩世不恭，僅僅是為了保護自己那點可憐脆弱的自尊而已。與其當個被人嘲笑的英雄，不如躲在角落里，成為個默默無聞的小透明。”

　　“但這絕不是說，中國人就沒有一顆渴望展現自我的心。他們只是被壓抑的太久，連自己都快忘了自己還有這種需求了。”安云天繼續道：“你知道，此前幾乎所有的影視作品，都默認了這種心理狀態。中國的影視作品里不是沒有英雄，但那些英雄，有兩個缺陷：要么，是過去時，只存在于過去之中，比如說抗曰英雄；要么，雖然是當代英雄，但卻是關起門來自稱英雄，就像那個自卑的小孩，他的表演，僅限于躲在衛生間里自娛自樂，觀眾，也僅限于鏡子里的自己。一旦有外人在場，他就慌了，就主動的把舞臺讓出來，讓別人表演，自己老老實實當觀眾，叫好，喝彩。

　　30年來，中國人就是這么過來的。哪怕是在虛構的故事中，也不敢對全世界說一句：老子是最棒的！

　　但不敢，不代表不想。”

　　蘇蕓泊道：“所以，高雯…”

　　“對，所以就有了高雯。”安云天點頭道：“電影里說的很明白，她是亞洲第一女星。不是大陸第一，不是中國第一，也不是東亞第一，而是亞洲第一。很狂，對不對？但電影就是這么設定的。而且她這位第一女星，從來不知謙虛為何物，她幾乎每一篇博客都在炫耀自己，炫耀自己是多么的美，咖位是多么的高，能力是多么的強。總而言之，老娘就是長得最美、演技最強、作品最好、人氣最高，我說的就是真理，不接受反駁！

　　據我所知，從沒有一個大陸角色，有這么高的心氣兒，明明白白的把整個亞洲都踩到了腳底下，更重要的是，這種高心氣兒并不是憑空而來，她有足夠的底氣這么說，有足夠的底氣對那些亞洲同行表達自己的不屑：我不是針對誰，我是說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很沒禮貌對吧？但是很爽，很霸氣。很多人說，《璀璨人生》的成功，要歸功于那些驚艷的創意，比如《天使的階梯》《Letitgo》、梅根的客串等等…”

　　“難道不是嗎？”蘇蕓泊道：“我看電影的時候，可是被那些片段驚得合不攏嘴呢，出了影院，腦子里全是那些畫面。安先生，你真的是一個很有才華的人。”

　　“謝謝，被一位如此美麗聰慧的女士夸獎，是我莫大的榮幸。”安云天笑道：“固然，那些片段都非常的炫酷，讓人精神振奮。但這些東西的存在，除了塑造奇觀，增加電影的觀賞性外，更大的作用，是創造爽快感，還有增加說服力。

　　像電影的開頭，通過一個頒獎儀式，塑造和交代高雯的人氣和咖位：高雯的團隊很專業，高雯的粉絲很瘋狂，高雯的同事對她贊譽有加…一般來說，在一部此等題材的電影中，要塑造一個超級巨星，有這些東西就夠了，起碼放在一部歐美港臺日韓電影中是夠了，但在大陸電影中，就不夠。”

　　蘇蕓泊很配合的捧哏：“哦？為什么？”

　　“因為底氣不足，世界觀不完整。”安云天道：“還是那句話，因為美國人強大——起碼在觀眾的世界觀里，美國很強大，所以美國總統開飛機大戰外星人沒問題，因為中國落后——起碼在觀眾的世界觀里，中國很落后，所以中國領導人在國慶節開飛機就很扯淡。

　　同樣的事情，也會發生在高雯身上。

　　大陸在觀眾眼中是個什么樣子，這些不用我說。所以，要想讓大陸出身的明星傲視全亞洲，只憑嘴上那么說是不行的，還必須有拿得出手的東西，讓觀眾看了后，自己說服自己：嗯，這個明星確實很厲害，有底氣那么拽，有資格傲視全亞洲。

　　——而中國最高領導人，在觀眾心中，就沒那個底氣傲視全世界。所以，打外星人輪不到他開飛機。

　　大陸的落后已經成為很多人的思維定式，成為他們世界觀的一部分，而《璀璨人生》的故事背景，與這種世界觀是相悖的。按照那些人的世界觀，高雯可以是韓國人，可以是曰本人，也可以是香港人、臺灣人，就是不可能是大陸人。大陸人成為亞洲第一女星，在很多人眼中，就像中國領導人開飛機打外星人一樣滑稽可笑。如果我們不能解決這一點，那么整部電影就沒有說服力，整個故事就會垮掉。英雄就會變成小丑。”

　　蘇蕓泊道：“但是你解決了，而且解決的很漂亮”

　　“幸不辱命。”安云天松一口氣的樣子，“在這方面，大陸觀眾很寬松，也很嚴格，僅僅是一段兩段是不夠的，必須對他們進行持續轟炸，才能炸開他們的心防，炸得他們昏頭轉向，炸得他們舉手投降：好吧我們認輸，你贏了。高雯確實很棒，她的樣貌、造型、作品、閨蜜、眼光都證明了她的優秀，她確實當得起‘亞洲第一女星’這個頭銜，我們接受這種設定。

　　后進者想要獲得和領先者一樣的待遇，必須付出更多的努力和汗水。僅僅和領先者一樣優秀是不行的，人們的成見和有色眼鏡會過濾掉你的優秀，甚至依然會認為你一錢不值，是跳梁小丑。只有當你做到極致，做到那些領先者都達不到的境界，用無可置疑的實力和成績說話，人們才會改變態度，進而追捧你，贊美你，崇拜你。”

　　蘇蕓泊點頭道：“《璀璨人生》的實力，確實毋庸置疑。它簡直強大的過分。”

　　“謝謝。”安云天道：“這種事情，是無法取巧的，每一步都必須落在實處，每一步都必須讓人無話可說。

　　你說高雯很美？那飾演高雯的演員，就必須真的很美很美才行，我很幸運，能請到劉亦霏這樣最頂級的美人；

　　你說高雯的作品很棒？那在有限的100分鐘里，你必須真的創作出至少一部很棒的作品，能經得住觀眾的火眼金睛；

　　你說高雯的咖位很高？那她交往的朋友，就必須有真正的大明星，不能是虛構的，而是真實存在的，這樣才有說服力；

　　你說高雯的品位很好？那她在公共場合的禮服，就必須是奢侈品真品，而且換衣服一點都不心疼——因為那些在旁人眼中求之不得的華服，本來就是免費送給她的；

　　你說這部電影很扎實，很專業？那它就必須表現出這種扎實和專業來，而不僅僅靠說、靠旁白、靠渲染。里面的人物，必須是行業精英，搞創作很專業，玩陰的也很專業，光明的地方閃瞎人眼，黑暗的地方毛骨悚然。它深刻、犀利、尖銳、華麗，再夸張的設定都能自洽圓融。

　　當我們把這些全部做到，一個經得住考驗和檢測的英雄人物便出現了，她狂妄，但強大，強大到讓人無話可說，能夠抵擋所有的攻擊和指責，擊敗所有的敵人，把所有的對手都踩到腳底下，成為當之無愧的亞洲第一——不用陰謀詭計，而是陽謀正道，堂堂正正，碾壓過去，無人可當。

　　而最關鍵的，是這個實力強大的明星，是一個大陸人，一個大陸觀眾渴望已久的銀幕英雄。”

　　一如既往，安云天的話總是那么的好聽。不過有一個問題他卻沒有說：

　　為什么要選一個明星，說難聽點就是戲子，來充當這個國家13億人民的銀幕英雄？

　　這一點，當初柳聞霆在拍板立項《璀璨人生》的時候就對安云天說過：

　　“現在這個國家，并不需要那種真正的英雄，因為真正的英雄，往往都是其貌不揚、平平無奇的。而觀眾喜歡的，是華麗耀眼、眩人耳目、批著英雄外衣、說著可笑臺詞的小丑。《獨立日》里的那位開著戰斗機打外星人的美國總統，就是這種小丑。

　　正是由于對這種極其淺薄庸俗的審美的迎合與討好，好萊塢才能橫掃世界，把幾十億人的大腦變成自己的跑馬場。那些不這么做、或者做的不夠好的電影公司，都輸給了好萊塢。

　　用一出大戲取悅民眾，在一片歡呼與喝彩中攫取利益，這是2000年前的羅馬統治者們早就深諳的道理。所以，他們建設了偉大的羅馬斗獸場，絞盡腦汁上演各種眼花繚亂、花樣百出、精彩紛呈、血脈賁張的鬧劇，為此不惜掏空國庫，透支未來。

　　墮落與輝煌、齷齪與榮耀，兩者并不相悖。羅馬就這樣成就了自己的偉大，征服了當時歐洲所有已知的文明地區。而在2000年后，這個世界的新羅馬——美利堅合眾國，正在以同樣的方式，征服世界。他們的手段之高超，比當年的前輩有過之而無不及。

　　‘羅馬權力的根基不在元老院，而在斗獸場的沙地上。’

　　我記不清在哪里讀過這句話，但深以為然。明星、或者說戲子的風光，固然會令民眾感到遺憾和不滿，他們會氣憤的質問：為什么風光的是那些明星，而不是真正的英雄？但轉過頭，他們就會以無比的熱情去擁抱明星，而將真正的英雄棄若敝屣。

　　這樣的事情，在人類歷史上不斷發生，中國也不例外。最近一次大規模出現，是在30年前。

　　作為一個唯物主義者，我們必須承認自己的無力，不要去做那些違背客觀規律的事。羅馬的民眾喜歡斗獸場里的奴隸，中國的民眾喜歡銀幕上的明星。無數的悲歡離合，就在這個光怪陸離的角斗場里上演，雷霆影業、你、我、劉亦霏，都只是其中之一。

　　中國的民族情緒，正處于一個很微妙的階段，他們亟需有人來迎合和討好他們，以痛快的發泄和傾吐，再沒有比一個金光閃閃的明星，一出華麗絢爛的大戲更能讓他們愉快了。而這其中的回報，也高的驚人，為了爭奪利益，角斗場中無時無刻不刀光劍影、血肉橫飛，而那些觀眾席上的看客，吃著瓜、嗑著瓜子，心滿意足、鼓掌大笑。

　　每一場決斗落幕，觀眾就會把所有的熱情和掌聲送給勝利者，他們甚至能為勝利者癡狂、發瘋。當然，一旦下一場決斗中，勝利者失敗了，觀眾就會以極快的速度將其遺忘，再去擁抱新的勝利者。這世上，再也沒有比觀眾更薄情的人了，也再也沒有比明星更朝不保夕的人了。

　　既然觀眾那么喜歡花里胡哨的東西，那我們當然就要從這方面入手，去奉承和利用他們。放眼全世界，還有比娛樂圈，比明星更花里胡哨的事物嗎？

　　沒有了。

　　所以，高雯會理所當然的成為那個征服13億人的銀幕英雄，只要她夠美、夠華麗、夠絢爛、夠花里胡哨。”

　　于是，一個極美、極華麗的《璀璨人生》，就這樣被創造了出來。

　　然后，它理所當然的受到了巨大的歡迎。

　　再然后，創造出這出大戲的安云天、柳聞霆、劉亦霏等人，理所當然的擁有了巨大的能量。

　　到8月19日，《璀璨人生》上映21天，這部華麗至極的電影，已經收下了2.17億票房，穩居國產片大陸票房第三位的寶座。它的票房潛力已經基本耗盡，但它的后續影響，卻還在繼續，造成的余波，也久久難以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