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話題與宣傳

　　要說2006年初，討論熱度最廣的電影，自然非《無極》莫屬。

　　這部去年12月15日上映的電影，即便是十幾年后，也是值得大書特書的。因為它，惡搞視頻《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在網絡上瘋狂流傳，短片下載量遠遠超過了《無極》這部電影本身，制作者胡戈一朝成名天下知。陳凱歌一怒之下，聲稱要將胡戈告上法庭，多年后，這件事還成為了知識產權方面的經典案例，一次又一次的被相關專業的學子們探討分析。

　　多年后名聲大噪的關小彤關格格，也因為幼年“張傾城”這個角色，而受到許多人的關注和喜愛。

　　受到更多人關注的，是因戲結緣，最后走到一起的張柏芝和謝霆鋒，兩位高顏值、高咖位的港臺明星宣布相戀，霎時攻占了無數娛樂新聞的版面頭條。人們一邊痛罵《無極》的俗濫無聊、故作深沉，一邊高呼兩位明星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對。

　　與《無極》受到的關注相比，《瘋狂的石頭》就非常的乏人問津了，這讓劇組中的很多人都有些沉不住氣。這年頭，沒有曝光量就沒有知名度，沒有知名度，到時候電影上映，誰來看啊？

　　作為影片的主角，王千原現在就有些焦躁。這年頭拍一部電影不容易，一旦撲街，再想有機會就難了。他今年已經34歲，想拍電影想了一輩子，好不容易有個挑大梁的機會，自然是千般的重視與在乎。

　　“想當年啊，陳導拍《荊軻刺秦王》的時候，我也在里邊演了個小角色。那可是當年的一部超級大制作，法國、曰本、內地都有投資，整整8000萬，當時我在劇組里，看到那氣勢，嘖嘖！”

　　《石頭》的拍攝已經接近尾聲，王千原和王澍的關系越來越親近，雖然倆人一個來自東北，一個來自上塰，但在電影里演好兄弟演久了，現實中也真成了好兄弟。王澍雖然是雷霆影業總經理的獨子，性子卻一點也不紈绔，聽柳聞霆說王千原演技精湛，便常常態度端正的請教學習，王千原也樂意教他，平時沒事的時候，倆人經常湊在一起聊天。

　　“那時候的陳導，就有些走火入魔了，臺詞一點也不古樸文雅，一張口，一股子莎士比亞范兒和舞臺風，端的是深沉內涵，讓人不明就里。結果，一上映就惡評如潮，把他給罵得呀，在國內待不下去，跑法國拍了一部片子，也沒上映，就發行了個DVD。”

　　王千原滿臉唏噓，一雙小眼睛里泛著幽幽黑光：“結果沒過幾年，人家又回來了，還是大投資，還是大制作，演員有香港的、韓國的、還有曰本的，那聲勢，嘖嘖！可是，咱們這位陳導和上一次一樣，又犯了故弄玄虛的毛病。這都上映一個多月了，才1億5000萬票房，眼看又得跪，嘿！”

　　他搖搖頭，又道：“可是人家再怎么跪，畢竟還是國際大導演，內地票房不好，不還有曰本韓國么？那么大的聲勢不是白弄的。再瞧瞧咱們，不聲不響的，馬上就要拍完了，就沒看到幾條新聞報道，這票房，懸哪！”

　　說著，他拿眼睛覷著王澍，希望從這個單純少經世故的傻小子口中，得到一點內幕消息：那位柳聞霆董事長和她男友到底是怎么想的？難道真就這么無聲無息的上映？

　　王澍卻讓他失望了，這個小伙子，壓根就不關心宣傳方面的事，一心撲在電影拍攝上。故事發生在崇慶，片中絕大多數人都操著一口崇慶方言。許多演員都不是崇慶本地人，為了這部片子，都現學的崇慶話，王澍自然也不例外。這些天沒事的時候，他就一遍一遍的練習崇慶方言，以求自己表現的更加地道專業。

　　小伙子也不是真的傻，多多少少能猜到一點王千原的心思。這年頭誰都不是白給的，他雖然單純，但擺出這么低的姿態向王千原請教，也絕不單單是因為對方的演技。他身上還肩負著柳聞霆交給他的人物：和王千原打好關系，將來拉他入伙，加入雷霆影業。

　　“你不是一直很想當雷霆的一哥嗎？練好演技，把王千原拿下，公司就重點培養你。做不到的話，就乖乖當你的小配角吧，我不養沒本事的人。”

　　就因為柳聞霆這句話，王澍才會這么刻意的接近王千原，如今見他心中焦慮，便道：“我聽我爸說，霆姐和安哥有個宣傳計劃來著，但具體怎么弄，他沒說。反正跟以往的宣傳方式不太一樣，好像跟網絡有關。你看那個什么《饅頭引發的血案》，在網絡上多火。”

　　“網絡？”

　　王千原咂摸著這個詞兒，心中若有所思。

　　“是時候把《調音師》拿出來了。”

　　幾天后，距離電影殺青已經不剩幾天，后期制作和宣傳發行即將展開，安云天拿著進度表，表情凝重，咬牙下定決心道：“就按之前咱們說好的，雇水軍，炒話題，先把咱倆的名頭打出去再說！”

　　“你確定？”

　　柳聞霆似笑非笑的看著他：“開弓沒有回頭箭，想好了再做。”

　　安云天放下進度表，慢慢坐到沙發上，明亮的眼睛直視著她道：“我想好了，三天后殺青，我們就把短片放到網上。”

　　三天后，即2006年1月27日，《瘋狂的石頭》殺青。

　　第二天，2006年1月28日，除夕夜，劇組大部分人員趕回家鄉過年。

　　第三天，2006年1月29日，丙戌狗年春節，大年初一，《春節聯歡晚會》結束之時，凌晨12點，一部名為《調音師》的短片出現在網絡上。

　　初時，短片播放量不多，但很快，隨著各種與這部電影相關話題貼的流傳，《調音師》為越來越多的網民所知，幾天后，一場有關中國人民族性的討論在天涯論壇展開，很快蔓延到其他各個社區，這些討論，絕大多數都提到了《調音師》這部電影，提到了電影的兩位主創：剛剛在崇慶拍完《瘋狂的石頭》的安云天和柳聞霆。

　　“當初天霆二人拍攝《調音師》的時候，絕對不會想到，他們的作品竟被人曲解到了那個地步。

　　《調音師》講了個什么故事？人性罷了。調音師的人性，形形色色的顧客的人性，很精妙，很有韻味，但也僅此而已。

　　壞就壞在飾演調音師的，是安云天，一個中國人。

　　于是這部短片，在很多人看來，講的就不再是人性，而是中國人的劣根性。

　　他們眼中的《調音師》，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一個中國人，狡猾、卑劣、無恥、虛偽，他沒本事成為高雅的藝術家，于是就選擇成為下流的騙子。他用自己的小聰明，偽裝成盲人，利用真誠善良的美國人的同情心，恬不知恥的騙取他們的鈔票。后來，他也因為這種無恥，而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被一個美國大媽用射釘槍殺死。

　　——簡單地說，這是一個耍小聰明的中國人作繭自縛的故事。

　　最后，他們得出結論：果然中國人就是卑劣，果然人家美國人素質就是高。

　　安云天和柳聞霆看到網上的這種論調時，整個人都不好了。他們拍的明明是一部探討人性的影片，怎么到了那些人嘴里，就成了批判國民劣根性的檄文？

　　更令他們不安的，是這種結論得到了很多、很多很多人的支持，他們一致認為：是的，沒錯，就是這樣，一針見血！這部短片就是對中國人卑劣品性的揭露和諷刺，是另一種形式的‘丑陋的中國人’。咱們中國人確實是這樣啊，貪小便宜、耍小聰明、撒謊成性、欺軟怕硬。人家外國人就沒這些臭毛病。

　　更有甚者，直接喊出了‘中國人是劣等民族’的口號。

　　事情鬧得越來越大，到最后兩位主創都坐不住了，安云天甚至為此專門召開了一次新聞發布會，發表了一番講話。那番講話現在還能很容易的在網上找到，現全文抄錄如下：

　　‘我和聞霆曾經討論過：中國為什么拍不出《阿甘正傳》這樣的經典作品？

　　原因很多。

　　其中很重要的一條是：這樣的電影不會被觀眾接受。你拍的越好，觀眾罵得越厲害。

　　為什么？

　　因為把阿甘的故事移植到中國，它就是這樣的：

　　一個低能兒，從來不會獨立思考，只會聽從命令，上級讓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他剛到部隊時，一個軍官問他：你為什么參軍？

　　阿甘的回答是：為了來做你吩咐的任何事。

　　軍官非常滿意，大聲道：阿甘你特么真是個天才！這是我聽到的最出色的答案，你的智商肯定超過160！

　　想想看，如果在中國版《阿甘正傳》中出現這樣的情節，這樣一個只知服從命令、一切聽指揮的傻瓜，后來卻上了大學、立下戰功、受到國家領導人親切接見、最后成為百萬富翁，還收獲了一個可愛的兒子。而他那個不幸的、卻敢于追求自由和解放的女友，最后卻一事無成，只能在餐廳端盤子，甚至還得了那種病。想想看，這樣的電影拍出來，導演是不是要被人罵死？

　　為什么被罵？

　　因為這是一部勵志的電影，這是一部最能體現中國價值觀的電影。它勵了什么志？體現了什么價值觀？

　　它告訴我們：只要你放棄思考，像個傻子一樣指哪兒打哪兒，你就能上大學，就能立軍功，就能被領導人接見，就能成為大富翁。

　　如果你不呢？

　　看看電影里，那些但凡有點追求的，哪個不是下場凄慘？

　　所以，放棄思考，放棄自我，像阿甘那樣，一切行動聽指揮，你就能得到幸福，得到榮譽，得到財富。

　　所以，這是一部徹頭徹尾的愚民電影。

　　——這就是中國版《阿甘正傳》拍出來后，人們會做出的解讀。

　　同樣內容的電影，在美國，它會大獲成功，收到無數贊譽，而在中國，它只會被人唾棄痛罵，被人視為無恥拍當局馬屁的垃圾作品。

　　中國為什么拍不出《阿甘正傳》？因為我們對自己的認同感實在太低了。

　　現在，類似的事情正在《調音師》身上發生。

　　批判國民劣根性？揭露中國人的丑陋面孔？利用美國人的善良來反襯中國人的卑劣？

　　我都不知道那些人是從哪兒腦補出這些東西來的！你們就那么喜歡罵自己？就那么喜歡作踐自己的同胞？就那么喜歡去想象外國人的正直善良？

　　我只想說：同志們，收起自己那漫無邊際的發散思維，控制住自己那上綱上線的欲望，好好看一場電影吧。

　　《調音師》并不是在批判中國人的什么劣根性，正如中國版《阿甘正傳》并沒有想要去拍當局的馬屁，能得出那種結論的，都純屬想多了。我是那部短片的編劇和主演，我對此最有發言權。

　　當然，中國人確實有很多缺點，但那又怎樣？這些缺點一點也不能遮蓋中國人的可愛。我在美國呆的時間越久，對此的感觸就越深。

　　所以，我沒有留在美國，而是和聞霆一起回到中國。只為拍中國的電影，拍中國人的故事，拍那些可愛的中國人的有趣故事。’

　　安云天的話，在媒體上刊登出來后，不但沒有讓這場風潮停止，反而激起了更大的討論熱度。

　　在2006年，網絡上的論調跟現在完全不是一碼事。那時候的中國人，絕少有自信心，看中國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黑暗絕望，看外國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光明美好。誰要是敢說一句‘我覺得中國還不錯’，能被人噴死。

　　那時候，正是公知右派們最風光的時候，公知也還是一個很高大上的名詞，絕非現在的罵名可比。

　　那時候的中國人，別的本事沒有，雙標起來倒是一等一的厲害。

　　怎么個雙標法？

　　同樣的事情，中國人干，就是壞的，外國人干，就是好的。發生在中國，就是壞的，發生在外國，就是好的。

　　《調音師》為什么會被解讀成那樣？因為主角是個中國人。

　　中國版《阿甘正傳》為什么會被罵？因為故事發生在中國。

　　在那個時代，愛國是一種原罪，罵國是一種時髦。

　　在那個時代，網上的政治正確是：中國的一切都是壞的，外國的一切都是好的。

　　當時我正在上高中，年輕人，最喜歡指點江山，晚上一群人在宿舍里談論時事，也是這種調調。千萬不要說中國還不錯之類的話，那樣你會被全宿舍的人笑話，說你是讀書讀傻了的孩子。沒讀傻、有思想的孩子都是批判者。

　　安云天是第一個公開質疑這種政治正確，并引發全網討論的電影人。他的力量太弱小了，并沒有從根本上撼動這種政治正確，但他劈開了一條裂縫，傳達出了另一種觀點，有他發聲在前，那些平日里被壓制不敢說話的人及時跟進，于是就有了那場大討論。

　　那場討論的時間并不長，只有兩周左右。最后還是政治正確的一方占了上風，時勢如此，不能強求。

　　但兩周的時間，足夠人們對安云天和柳聞霆產生興趣，之后，《瘋狂的石頭》劇組開始宣傳工作，收到很好的效果。許多贊同安云天、卻無法在網絡上發聲的人，暗暗下定決心，到時候要到電影院里支持他的新作。

　　安云天和柳聞霆就這樣收獲了最初的一批粉絲，我當時16歲，就在這批人之中。

仁無愛·斯諾　　2018年9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