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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最熟悉的陌生人

  “程程,你瘦了…”

  常天浩把手伸過去,想輕撫一下對方的臉孔,但程雨詩把頭扭了一下,轉開了。

  他嘆了口氣,訕訕地把手指縮了回來。

  他很清楚對方這表現不是害羞,是抗拒,發自內心的抗拒。

  她臉上掛著勉強的笑容,她的內心滿是痛苦,這種痛苦通過一雙眸子清晰地投射出來。

  我知道你的痛苦,卻不知該怎么為自己辯解和解除你的痛苦。

  2月7日,常天浩把自己關在屋子里想了一上午,盤點這半個月的荒唐,驚覺自己在感情和欲望領域的下滑和墮落速度是如此之快,他給自己找了理由:這是我失戀引起的。

  直面自己是最痛苦的,尤其是要剖析靈魂深處那些缺陷、不足乃至于罪惡、骯臟、墮落等環節時,就更痛苦。

  要評價一個人是否違法相對比較容易,因為法是已成就的、擺明的、公開放置在那里的,只要對照下去,就能判別是不是違法,違反到了多大程度。

  但判斷自我是否違背道德就艱難的多了,因為道德并沒有明確嚴格的界限,不但每個人心目中的道德標準和行事準則不見得完全一樣,甚至個人不同時間段、不同情形下的道德標準也是不同的。

  干一件事,很多時候,重要的不是判斷是否合乎邏輯,而是看能否說服自己。

  所以,即便再痛苦也只能直面。

  當然,腦袋里想的時候可以深刻一些,落在筆端情況又不一樣了。

  他重生前本科讀歷史,當然很清楚那些所謂的當事人一手材料的缺陷,他們為了掩飾自己內心的不安,故意在文字上營造出種種曲折和感慨。最典型的就是《常凱申日記》,如果不看其他著作和材料,單看日記本身就會很同情常凱申,認為他在做這個那個時充滿了不得已,充滿了客觀和環境限制,寫就了情非得已。

  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但內容都是說給自己聽的真心話么?

  當然不是!

  因為常凱申從來不會寫情非得已背后的權力邏輯,正如他在《日記》里寫思念陳潔如時已抓緊機會在追求美齡,你可以解釋說為了鞏固權力而不得已為之,但事實上,常天浩看得很清楚,哪怕沒有美齡,常凱申也不會再和陳潔如走下去了。

  直面自己,最要緊的不是回避!

  盤點了半天,他發現自己依然還牽掛著程雨詩,這騙不了自己。正如進入賢者狀態時,滿腦子都是感情而不是欲望。

  想通這些,他還是想找程雨詩再談一次,看看經過這半個月冷靜,她的想法和情緒有沒有變化?他不求對方半個月就直截了當把整個想法觀念切換掉,這不可能,正如他自己也不可能切換一樣。

  他是想探討雙方有沒有求同存異、有沒有能小心翼翼相處的機會。

  電話打給她時,她倒很爽快地同意出來,常天浩原以為要多費些口舌才能說服,沒想到這么順利,他內心隱隱約約還有點竊喜,以為這是個好兆頭。

  但等真見了面,他發現自己猜錯了,程程對自己表現得很冷淡,很公式化。這種冷淡和公式化與他對沈飛的態度不一樣,充滿了惋惜和不解。

  他想牽她的手,沒成功——網站雖然操蛋,但牽手還是允許的,盡管手也在脖子以下…

  想摟腰就更不可能。

  甚至于兩人走在一起,她都刻意和常天浩保持著一定距離,不少于普通朋友的距離——像極了暑假兩人有時在外面時故意保持的距離。

  只不過那時保持距離是裝給別人看;現在保持距離是在告訴他,兩人距離有這么大…

  這樣子沒辦法好好逛街了,所以他提議去咖啡廳坐坐。

  坐下來本來想聊些風花雪月,下尷尬的氣氛。但沒過多久,程雨詩就把話題轉到他在公安局的場面來了。

  他皺起眉頭:“程程,這件事你怎么知道?”

  “你很怕我知道?”

  “我…”常天浩無言以對,勉強擠出笑容道,“這沒什么見不得人,我只單純覺得奇怪而已。”

  “有什么好奇怪的。”程程瞟了他一眼,“就算我不去打聽,也會有人上趕著告訴我,畢竟,想看你笑話的人從來就不少。”

  這么一說,常天浩就明白消息是從哪里出去的。沈飛母親宋莉不就在市檢察院工作么?這么大案子終止流程,必然市檢察院要知情,那宋莉身為檢察官肯定知曉內幕。至于他常天浩的名字,更被人牢牢記在心里,怎么可能不打聽清楚?

  她一定添油加醋地告訴了孟秀麗,不對,有可能孟秀麗自己也清楚,宋莉會特意挑程雨詩在場時時過來說。喬冰倩對沈飛態度的變化,宋莉肯定是清楚的,只要逮住沈飛一問,就又能把他常天浩的名字串起來。

  這還不使勁往死里黑自己?

  他有些著急道:“程程,事情真相不像傳的那樣,你聽我解釋…”

  “好啊,你說,我聽著。”

  于是他把情況經過講述一遍。

  程雨詩點點頭:“別人沒傳錯啊,他們講的和你講的內容大致一樣,只不過他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這很正常;而且你和我說的,有意無意地忽略了一些細節。”

  常天浩的眉頭緊緊擰成一個川字,他不知道該說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故意“隱瞞”了什么。這讓他很不安。

  程雨詩講了一通這個案子,用她從《法理學》和《民法通則》學習角度來理解的想法:“連我這樣才讀了一個學期法律的學生,都知道新世紀公司這么牽扯你很牽強,有一說一,你完全可以去辯,可以去打官司,可以訴諸法律…但你沒有。”

  程雨詩輕輕道,“這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據理力爭,為正義和理想而抗爭的常夫子!”

  “轟”地一下,他臉色變得慘白。

  “你帶了蘇教授、帶了楊律師、坐著大奔而來,上來就很有氣勢,最后硬邦邦用160萬把所有各方的嘴都堵住了,并解決了問題,顯得你很有把握、很有底氣,很從容…”程雨詩似笑非笑望著他,“這就是資本的力量?這就是你追求事業想要達到的成功和把握?還是說,資本對人的異化已發展到連你也不能抗拒的地步?發展到總有一天你終將變成自己討厭的那種人的地步?”

  “我…”他無言以對。

  程雨詩說的是實話,他表現出來的就是這個場面——他不想要什么正義,他只想要在實現自身利益最大化前提下的問題解決!

  “在這個案子中,你是常總,和李總、薛總沒什么區別,都是來解決問題的。”她冷靜地評價道,“當然你比他們有人情味一點,你順帶還幫了小雪一點忙,這是你為數不多的閃光點。如果你沒有這個閃光點,我今天都不想見你。”

  他腦海里迅速涌現出一句話“小孩子才分對錯,成年人只講利弊…”,但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咽下去了,平時開玩笑時講這句可以,今天說到這么嚴肅的份上,再把這句話拿出來,場面一定會失控。

  他是來解決問題的,不是和程雨詩來爭辯是非對錯的。更何況,她也沒有說錯。

  程雨詩嘆了口氣:“我原來還有幻想,幻想著你大概和他們不同,就算是追逐資本、追逐金錢,心中還會有正氣,眼中還有正義…但恕我眼拙,我看不出來。”

  “程程,事情很復雜,我…”

  “你有苦衷我知道,但因為有苦衷就不堅持了么?”程雨詩咬了下嘴唇,輕聲道,“我也有苦衷,你能堅持么?”

  談到這里,他不能再談下去了,只能關心他的近況,但就是這句“瘦了”之后的舉動,后面的場景也很尷尬。

  常天浩只能神情黯然地將她送回去,甚至都不知道告別的話該怎么說。

  分手離開時,一路刻意和常天浩保持著疏遠關系的程雨詩忽然撲過來抱住他,他本來以為她發泄完后思緒會有轉彎,不料,從程雨詩口里說出來的話卻是:“天浩,我們以后不要再見面了…我見你一次,便痛苦一次!”

  說完這句,她快速松開了手,跑回家中,“砰”地一聲把門關死,只傳出隱隱約約的哭聲。

  常天浩無可奈何,嘆息了半天,想起給沈麗麗打電話,讓她勸一下程雨詩,不要太傷心了。

  麗麗答應幫他關照一下程雨詩的情緒,打電話過去勸道:“雨詩,你這又是何苦呢?我知道你還愛著他…天浩其實也愛著你,兩個相愛的人為什么要把彼此傷害得這么痛苦?”

  程雨詩哽咽道:“就因為我還喜歡著他,所以我不忍心見他變成這樣…麗麗,你知道么,世界上張總、李總、王總很多,不缺他一個常總,可我喜歡的從來不是常總,我喜歡的是常夫子…但常夫子這個人正在慢慢死去…我少看幾眼,他就還能在我心里多活一陣子!”

  沈麗麗也不知道該怎么勸,最后安慰了幾句就把情況和常天浩實話實說了。

  常天浩明白程雨詩為什么不想見自己。

  她不見他,腦海里的印象和記憶還是那個常夫子,偶爾還帶著小布爾喬亞的俏皮與詼諧;

  見了他,接觸了他,就只剩下異化的常總。

  親碎自己的偶像是痛苦的,這過程只有兩個結果:

  第一種結果是理解并接受。

  正如重生前高中時代的常天浩把米凌君幻想成自己的女神,優雅、知性、成熟,富有魅力,讓他在清醒狀態下對女神生出任何男女之情,他都會覺得那是種罪惡!

  這一面真實么?

  當然真實。

  但,那不是全部!

  因為重生縮小了心靈差距,因為事故讓兩人穿透后,他才發現女神其實也是小女人,她渴望安慰,內心敏感,時而惶恐時而錯愕,更不必說還有離婚后的脆弱、孤獨和害怕。

  打碎了偶像,他消解了崇拜,獲得了其他。如果還當她是偶像,他斷不敢摟著她,貼著她,和她說悄悄話。最起碼他現在打電話給米凌君,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吞吞吐吐開口,如同手足無措的校園男生。她回應時,也不會再有居高臨下、如指點學生和孩子般的俯視,就算偶爾板起臉孔訓他幾句,也是出于玩笑和慣性,無傷大雅,反而顯得關系更加親密。

  也幸好打破了這種幻想,否則一邊是穿透,一邊還是崇拜,那是要人格分裂的,那樣常天浩一輩子都會生活在褻瀆的陰影中。

  第二種結果是無法理解更難以接受。

  這就是程雨詩目前的場面。

  她無法接受常天浩的變化,常天浩追逐事業放棄學術對她是第一個重大打擊;常天浩被資本和功利主義異化,對她是第二個重大打擊。

  她認識并接納的常天浩的那一面,當然也是真實的。

  但,同樣不是全部。

  他很想問一句:“你愛的是我,還是愛的是你幻想中的我?”

  但最后沒敢問。

  因為他知道注定得不到答案。

  他和程雨詩,終究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在心靈上變得愈發陌生…

心碎離開轉身回到最初荒涼里等待為了寂寞是否找個人填心中空白我們變成了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今后各自曲折  各自悲哀…”

  躺在車里,他情不自禁哼起了Elva(蕭亞軒)的成名曲…直到電話鈴聲響起時他才驚醒,這首歌要到今年年底才會出道!

  “天浩…你還在錢塘么?”話筒那里傳出的是喬冰倩的聲音。

  “我…在。”他猶豫一下道,“你消息很靈通啊。”

  “我當然靈通啦,你一回錢塘我就知道了。”

  “我…”

  “好啦好啦,好好編個理由想辦法怎么搪塞我吧…不然就要請我吃飯。”

  常天浩無語:“直接請你吃晚飯吧,真編不出來。”

  “什么時候兌現呢?上次某人說放寒假大概56號回來看我,我等啊等,發現今天7號了,我在想,要不要把家里的掛鐘再撥回去,裝作今天還是6號呢?”

  “不用,就今天晚飯吧,等會我來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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