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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宮花紅》
字體大小 承德九年的十二月二十二,天色晦暗,云幕低垂,西北風一陣緊似一陣,吹得掖庭角檐上的哨瓦嗚嗚咽咽的響,到了交申時分開始下雪珠子,簌簌的打在瓦楞上,不一會兒就積起了密密的一層白。
離掌燈還有很長一斷時間,幾個宮女趁著有后蹬兒,抬了炕桌子上炕,另搬了兩條板凳,晾上了新提糨的鞋底兒,大家圍坐著等宮門下鑰。屋子里攏了火盆子也冷,于是探了手去烘,突然“啪”的一聲爆了炭,火星子躥出來四下濺落,木兮在身上一通胡擼,嘴里道,“燎了衣裳可了不得,才領的袍子,燙出洞來又叫姑姑說。”
體和宮的布菜太監貴喜拿火鉗子捅了捅炭堆,笑道,“可不,袍子可比皮肉值錢,回頭到儲秀宮上夜,要是讓小主看見你失儀,等回了下處,一頓簟把子逃不掉。”
正說著,錦書打了門簾進來,把篾籮擱在桌上,拍了拍身上的雪珠,手指凍得沒了知覺。
儲秀宮司衾的宮女荔枝挪了挪,騰出地方招手道,“快來暖和暖和。桑姑姑背心上的滾邊鑲好了么?”
錦書搓了搓手,挨著荔枝坐下,“背心和襪子都做好了,等她明早當值回來我就送去。”
宮里的姑姑們是頂難伺候的,有時候比妃嬪主子還厲害,因為在宮里當了四五年的差,論資歷是老人兒了,平日洗臉,梳頭,洗腳,凈身都由宮女負責,光熱水就要十幾桶。姑姑們愛漂亮講模樣,處處爭陽斗勝,對衣服鞋襪都十分講究,今兒肥了,明兒瘦了,所以下一輩的宮女們下了值就趴在南窗底下,天天的拆,改,做,苦不堪言。
大家都看錦書,她是個性格極溫順的人,說話輕聲細語,一字一句條理清晰,有著京城人特有的婉轉,微微帶著“兒”話音,聽她說話如沐春風,絲絲的鉆進耳朵里,別提多舒服。
人也是個穩當人,一舉一動都合分寸,不毛不躁,按理說這樣的人,就是放到御前也不為過,可打她們這批宮女進宮她就在掖庭,到現在她還在這里呆著,也不知道進來了多少年,不伺候正主子,連西六所這一片都沒出過,祈人有個老規矩,不夠相當交情的,是不會隨隨便便對人吐露自己身世的,錦書心思更重,大家相識這么久,她也從來不提起家里人,誰要是問,她就低頭找活兒干去,單晾著你,大家討了個沒臉,后來就不問了,暗里猜她可能是犯官內眷,獲罪進宮充掖庭的。
火盆子里盡是嗶啵之聲,坐了會兒,儲秀宮靜室站門的盈水掀了綿簾子的一角探頭進來問,“哎,今兒幾個人當值?”
“五個,”見荔枝偏過頭去不搭理她,木兮抬頭回道,“我和春桃還有李大姑姑那邊的雙喜和翠翹,給慧主子侍寢的是桑姑姑。”
盈水白眼一翻,撂了簾子縮了回去,荔枝哼了一聲,“什么奏性!看了幾天南窗戶,眼里就沒人了,姐姐都不會叫了,哎什么哎!”
錦書笑了笑,倒了杯茶給她,“消消氣吧,又不是什么大事,生氣犯不上。”
側躺著的春桃慢吞吞撓撓頭皮,“今兒夜里不知吃什么點心,當值老讓人吃不飽飯,就指望著子時的那一餐了。”
荔枝擺弄著大辮子上桃紅色的辨穗,不溫不火的接話,“還能什么,左不過喝粥,吃雜樣包子。”又想起了一樁事,打開衣箱上的鎖,抓了一把錢出來給錦書,愧疚道,“早說了湊份子給張媽媽置辦辭路飯的,前幾天一直不得閑,拖到今天才想起來。”
祈人有個老習慣,上了歲數的老人趁著還能走動,盡可能到各個熟人那里去告別,表示以后不能再輕易來問候了,這叫“辭路”。
張媽媽是前朝留下的為數不多的嬤嬤中的一個,自從承德皇帝的鐵蹄踢翻了大鄴朝的門檻,蹋進了紫禁城的那天起,她就像啞了一樣,不是萬不得已絕不開口,對前朝的事只字不提,熬到了六十歲,臨老了,一個宮一個宮的挨個兒辭路,與其說是和人告別,倒不如說是和這紫禁城告別,到底她年紀大了,各所的宮人都按老禮敬她,從月俸里拿些出來,私底下問御膳房的大太監買上一只雞,一斤羊肝,一窩絲的面,給她做雞絲湯面,涮羊肉加小料吃。估摸著今天輪到掖庭,大家早就準備了,只是這個院里的人大多要上夜,唯獨錦書一直在,就把事托付給她了。
錦書笑著推辭,“你那份我墊上了,也沒幾個錢,算了吧。”
荔枝執拗的往她手里塞,“我們逢著主子高興或者好日子,還有另外的賞錢,你可靠什么呢,快拿著吧。”
錦書接了捏在手心里,貴喜又說起家里的事來,說他爹整天就愛提溜個鳥籠子晃悠,家里兄弟九個,老大好票戲,唱黑頭,還花錢買臉,他媽死得早,大的會找食吃了,小的養不活,就請師傅凈了身送進宮,這么多兄弟單送他一個,說著滿臉的憤憤不平,恨歸恨,過兩天又到了探親的日子,老頭子肯定要到宮門口來看,他已經把月例和主子打賞都歸置好了,橫豎打斷了骨頭連著筋,怎么都是顧念的。
宮女們唏噓一陣,想起自己來,雖然宮里地位還不如太監,好歹身體是齊全的,父母送女孩兒入宮倒不為旁的,不過每月能掙幾兩銀子,家里按時按節還能得著賞錢,也有人家是想送女孩見見世面,學點規矩,宮里調理出來的,圖個好名聲,借此往高枝上攀,找個好婆家,要是配個幾等侍衛,再有人一提拔,不幾年也許就發跡了,所以宮女一般沒什么壓力,反正熬個三五年的,放出去就好了。
木兮搖了搖頭,轉過身去擦眼淚,“今年我媽來不了了,上寒的時候‘過去’了。”
春桃連忙支起身子拉她,“快別哭,戌正要上夜的,你這一哭被人看出來,別說你,家里老小都要跟著掉腦袋。”
貴喜實在憋不住,便小心翼翼道,“錦書姑娘,往年都沒見你家里人來,今年怎么樣?”
錦書的眉間閃過一絲悵然,“我家里沒人了,聽說還剩下一個弟弟,如今流落在外,死活不知。”
這是頭回聽她說起私事,早前也料到她身世必定凄苦,這宮里的苦人兒比比皆是,只不過她好像和別人不同,至于哪里不同說不上來,也許多了點平靜,少了些功利,明明比那些妃嬪好看得多,卻甘于埋沒在這掖庭里做雜役,謙恭柔順之外又有一副錚錚傲骨,在那花架子下筆直的站著,有種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氣度。宮里歷練出來的每雙眼睛都是雪亮的,可是看不透她,她不像是外面送進來的,倒像是本來就長在這紫禁城里的…不敢猜,猜多了怕不好,人人都有秘密,何必去探究呢!
西一長街的打更梆子響了一下,貴喜忙站起來抖了抖袍子說,“我走了,今兒劉太監身上不好,我給他上鑰,回頭把鑰匙交敬事房就完了。”又壓低了嗓門道,“別聲張,明兒我弄幾個芋頭番薯來,咱們埋伏在炭里,下了值再吃。”
一屋子的半大孩子,聽了這個都眉開眼笑,送走了貴喜也到了值夜的時候,幾個人洗了臉,順了順頭發,和錦書說了聲,就排成一隊往儲秀宮去替換白天當值的宮女了。
錦書端了油燈放在炕桌上,捏捏脖子,把一匹整布鋪排開,拿尺比了尺寸畫上衣片,再用剪子一片片的絞下來碼好,比起姑姑們改大小的回爐活,她更愿意做這種新針線,針腳好看,縫起來也爽利。
盤腿坐在炕頭上,穿了線,在頭皮上篦了兩下,正要落針,隔著紙糊的窗屜子,看見一盞風燈沿著墻根緩緩而來,原本以為是下值的宮人,推窗看,來的只有一人,暗淡的火光映著花白的頭發和蒼老的面容,一手提著宮燈,一手撐著傘,肩上掛著小包袱,走走停停間,到了掖庭局的廊子下。
錦書忙不迭下炕穿鞋迎出去,北風夾雜著細雹子,打在臉上生疼生疼,她抓緊了領子一遛小跑,地面結了一層冰,腳下直打滑,扶著夾道的磚墻才走到風燈跟前,低低叫了聲“張媽媽”,白頭宮女抬頭看她,目光晦澀,張了張嘴,終究把話咽了回去。
錦書上前攙扶她,她躬了一下身子,并沒有回避,跟她沿著宮墻往掖庭跨院去,手上的傘往她頭頂上偏,自己便暴露在風雪里。
等進了房里,錦書吹熄風燈插在門前的挑子里,張媽媽反手關好門,整了儀容,先道個雙福,退后一步捋裙雙膝跪地,深深的磕了一個頭,肩膀微顫著,伏在地上壓抑的哽咽,“奴才給帝姬請安。”
錦書蹙著眉嘆了口氣,“媽媽快起來吧!如今連大鄴都沒有了,哪里來的太常帝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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