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情況比你想象的還要糟糕。”
微妙的沉默之后,代號白熊的中年男人率先打破了僵局,他將視線投向伊文,平靜的娓娓道來:
“并不是我們相互廝殺,而是我們單方面的遭受屠殺。那些通過先發優勢,率先強大起來的資深者,早就劃分好了各自的勢力范圍。他們將勢力范圍稱為牧區,每個牧區都有一位收割者,他和他的隊友,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進行一輪收割。我們這些人,算是運氣比較好的漏網之魚,既不屬于收割者,也不屬于放養的牲口——所以更加討人嫌。”
伊文聽到這里,也是一陣不寒而栗,下意識的張了張嘴,卻無話可說。
“收割者積累了足夠的力量之后,就會進行博物館挑戰,無論是死亡還是通關,留下的牧區都會被新的收割者取代,代代更替、反復循環…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套制度已經成為了規則。”
“海豹”雙手枕在腦后,望著天花板,懶洋洋的說著,聲音冷漠的仿佛這一切與自己無關一樣。
“這樣的話…我們能活多久?”
伊文話說一半,發現似乎有歧義,連忙補充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死于意外,一直活下去,我們能活多久?”
“三百天。”
“食人花”神色黯淡的低下頭,露出了無可奈何的笑容:“超過三百天,希洛克賦予我們的這具身體,就會失去活性。”
“那你們還在猶豫什么!?”伊文聽到自己只有三百天時間后,整個人頓時不好了。
“你…你在說什么?”
白衣女人詫異的盯著他,眼神復雜,仿佛看著一個行為偏悖的神經病。
“掌握主動啊!既然收割者的屠刀遲早揮向我們,那么我們就要想辦法殺掉他們!”
“然后呢?”
“當然是取代他們成為收割者啊!”伊文毫不猶豫的說道。
“你要成為收割者!?”
“食人花”頓時面色一沉,抿緊嘴唇,雙膝并攏著撐起身體,右手閃電般拔出手槍指向對方,眼神冷漠的仿佛眼鏡王蛇:
“現在從這里滾出去!”
“你忘了我們在組隊模式么?”
伊文神色平靜的坐在原地,無動于衷的看著她:“即便不是組隊模式,在這么狹小的房間里,我殺你跟殺一個嬰兒也沒有區別。”
“冷靜點冷靜點,我覺得鐵手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海豹”見氣氛一下子變得劍拔弩張,連忙站起來打圓場,雖然語氣偏向伊文,但是身體卻不著痕跡的靠向了“食人花”。
“白熊”依舊保持著沉默寡言的風格,視線注視著屏幕,坐姿一動不動,整個人仿佛沉迷網絡沉迷到超然物外的境界一般。
“我們這里不歡迎收割者。”她握槍的姿勢不變,冷冷的說道。
“為什么不歡迎?是道德感么?”
伊文瞥一眼她的槍口,然后將其當成空氣,微笑著繼續說道:“有規則好過沒有規則,既然這一切已經成立,我們需要的是適應規則,而不是自暴自棄。”
“你也想成為殺人狂!?”
“食人花”眼神一凜,重重的吐出一段音節。
“我做一個最簡單的比喻,兩名角斗士在領主的命令下,不得不進行一次生死搏殺。規則是只有勝利者可以活下去,如果拒絕的話,兩個人都會被處死。”
伊文瞳孔微縮,收斂起笑意,認真的問道:
“那么請問,如果其中一位角斗士不幸戰死,你們能說有罪的是勝利者嗎?”
“…”“食人花”目光微閃,沒有回答。
“不能吧,有罪的人,明明是那個智障領主。”“海豹”喉結彈動了一下,遲疑的回答。
“你說的很對!”
伊文見他說出了自己想說的,頓時露出一副深表贊同的表情:
“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希洛克,適格者只不過在惡劣的生存環境中,進化出了新的生存方式。如果不殺人就無法生存,那么殺人就不能為罪,有罪的是這套規則的制定者!”
“歪理邪說!”
白衣女人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里閃著一股無法遏制的怒火,好似一頭被激怒的雌豹。.
“好一個正義使者,你放任閃豹襲擊我的時候,可沒有現在這么正氣凜然啊。這種曖昧的態度,真叫人分不清你是善良,還是膽怯。”
伊文露出譏諷的神色,驀地手臂輕伸,五指如勾,閃電般抓住她的手腕,輕輕一捏,對方便情不自禁松開了握槍的手。
啪嗒——!
手槍輕輕落地。
“食人花”握住刺痛的手腕,面色陰沉到了極限。
“我是新人,就算等死,時間也比各位充裕。”
伊文看也沒看落地的武器,目光投向了“海豹”:
“在這里討論道德,無異于在奴隸社會討論自由民主,到最后只有死路一條。各位如果不想變成殉道者,希望能好好考慮我的想法。”
“怎么辦?我覺得他說的好有道理。”
“海豹”看了一眼“食人花”,又望了一眼“白熊”,露出躍躍欲試的表情:
“之前束縛我的道德感,現在好像無影無蹤了,既然不殺人就無法離開這里,那么殺人肯定不能算我們的錯啊!”
“別聽他胡說,正因為保持人性,我們才能算人類啊。”白衣女人見他動搖,一下子露出了急切的表情。
“我這里有一句古老的諺語送給你——如果神想毀滅一個國家,就會把這個國家交給衛道士統治。”伊文看著她冥頑不靈的樣子,心里愈來愈不耐煩。
“食人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復心情,緊咬著后槽牙問道:
“既然你堅持要蠱惑大家殺人,那么請問你,第一次殺人是什么感覺?”
“感覺?”
伊文瞇起眼睛,想到自己殺死奧茲曼迪斯的那一幕,如實的回答道:
“我掌握了權利。”
白衣女人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他會這么說,接著挑起眉毛,正欲反唇相譏,卻被一陣從腳底傳來的震動打斷了發言。
嗡——!
伴隨著陣陣的嗡鳴,地震的幅度愈來愈大,天花板垂下的那枚燈泡左搖右擺,撞的砰砰作響。
“白熊”反應迅速,伸手一下子抱住了電腦,將其死死護在懷里。“食人花”、“海豹”、伊文此時也顧不得爭執,一起跑到了百葉窗前,悄悄的向外望去。
外面的天色早就已經黑透了,順著百葉窗的縫隙望下去,飛鼠鎮只有很少的幾個地方還透露出微弱的燈光,并且大多都是路燈。
夜空中那抹淡淡的流光月色,在黑暗得有些壓抑的天際線中顯得格外清澈,恍如淡淡的銀妝,傾瀉灑落至不斷震動的城鎮上。與愈來愈喧囂的城市不同,那一棟棟的建筑內沒有任何燈光,唯一存在著的,只有一片近乎凝固般的黑暗。仿佛連同自己的影子混淆在一起,沉降在夜色當中。
隨著地面的晃動愈演愈烈,月光迅速被滾滾翻涌的烏云隔絕,沒過幾秒鐘,隨之而來的暴雨便像千萬水槍那樣掃向地面。
沒有一點夸張,伊文活了兩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大的暴雨,每一條雨線,都有高壓水槍噴射的力度。
嘩啦啦——!
整耳欲聾的雨聲中,水順著城市的排水網匯集到河道里,河水順勢而漲迅速漫過了河岸,然后反過來淹沒的城鎮。
烏云愈來愈厚,漸漸貼近城市,當閃電劃過天空,撕裂的烏云背后依稀可以看到天空的顏色。
閃電的光芒還將部分烏云籠罩住,一閃而過,橢圓形的烏云在黑暗中運動著,又一道閃電劃過天空,橢圓形的烏云變幻之間,仿佛一張發怒的面容。
咕咕咕——!
連續釋放電閃的烏云發出陣陣雷鳴,雨水愈來愈大,城市深處也不斷傳出奇怪的聲音——仿佛是一個干渴已久的巨人,正在痛飲甘露一樣。
“它醒了。”
“白熊”淡淡的說。
“海豹”凝視著窗外如同破抹布一樣不斷震動的地面,刻意壓低了的聲音,自言自語般的說道:“這一次的規模前所未有…是發生什么了嗎?”
伊文知道他們口中的‘它’,是指飛鼠鎮本身,因此沒有追問什么。
嗚嗚嗚——!
狂風怒號,零星的燈光時明時暗,宛若夜晚的孤魂野鬼,在無邊無際的塵世中游走。
劇烈的震動從城鎮的各個角落發出,大量迸裂的廢墟碎石肆意飛濺著,偌大的城鎮此刻就猶如正在承受地震的洗禮一般,不停躁起隆隆的灰土煙塵,然后迅速被雨水淹沒。
而就在這地動山搖的過程中,一排排建筑的窗戶里滲出紅光,像是眼瞳一般睜開,門扉發出低沉的咆哮,身形笨拙而遲鈍的拔地而起——像是從睡眠中蘇醒的動物一般,一個個舒展著腰肢活了過來。
暴雨之前,飛鼠鎮還是一座死氣沉沉的廢棄城鎮,暴雨之后,城市內部的所有建筑,都浸泡在雨水中活了過來。
這一切,仿佛一場荒誕而離奇的噩夢。
就連伊文等人所處的筒樓,都在劇烈的震動中拔地而起,互相碰撞、擠壓著慢慢移動,然后像是一個發福的中年大叔一樣,悠哉悠哉的晃蕩起來。
而藏匿在它身體內部的伊文等人,此時屏息靜氣的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白熊”也關閉了電腦在內的所有電子設備,生怕被筒樓發現自己體內有異類寄居——在這種情況下暴露,無疑會被遭受所有建筑的圍毆。
根據筒樓移動的軌跡和動作,伊文赫然發現,這些建筑并非‘人人平等’,而是遵循著森嚴的等級觀念。
體型越大,貌似就越有地位。
體育館之類的巨型建筑是巨無霸,穩居建筑物等級的頂點,摩天大樓僅次于此,也是體格碩大的巨人。下個序列就是警局、醫院、公園之類的公共建筑,私人別墅和高高瘦瘦的電塔排在第三序列。接下來是筒樓之類的民居,商業街的店面,以及最矮小的電話亭…
通過觀察,就在伊文以為電話亭是等級最低的建筑時——他看到了一幫成群結隊的電話亭正在欺負一間公共廁所,氣得后者不斷噴吐積累了不知道多久陳年糞便。
看到這一幕,眾人情不自禁的捂住了口鼻。
這場電話亭欺負公共廁所的鬧劇,最后被一棟更大的公共廁所打斷,眾電話亭被潑了一身陳年糞便之后,紛紛做鳥獸散。
獲救的小公廁依偎在大公廁旁,發出類似于小狗受欺負的嗚咽,后者則是伸出它的側墻,不斷拍打安慰著對方的后墻。
看到這一幕后,伊文心中泛起了軒然大波,原來這些建筑不光能活動,還有感情和社會性。
不僅如此,他還發現這些建筑互有聯系,比如體育館之類巨無霸建筑,到哪兒都一群小弟追隨,摩天大樓之間也是兄弟,同一塊小區的別墅關系密切,筒樓跟筒樓更是形影不離、成群活動。
剩下零散分布的建筑,比如電話亭和公廁,在飽受大型建筑欺凌的同時,也會以最大的個體為首領結群,以此增強抗風險的能力。
唯一看上去不同的,就是警局、醫院、政府大樓這些建筑。
它們這些類型、大小、乃至于用途完全不同的建筑經常湊在一起橫行霸道,就連體育館這種帶著一幫小弟的巨無霸都要退避三舍。更別說筒樓這種接近底層的悲催建筑了,比如伊文他們所處這座“中年大叔”,一碰到警局明顯就開始兩股打顫,慫的就連非法住戶都覺得丟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漸漸雨水停止了,房檐上還有雨水滾。
雨水漸稀時西邊天空就顯現了光明。
天空明亮之后,建筑們一個個顯出不適的姿態,像是狂歡了一夜后精疲力竭的人群一樣。懶洋洋的回到了各自的地基處,扎下去之后就沒了聲息。
沒過多久,之前還喧囂熱鬧的城鎮,就恢復了往日的平靜荒蕪,就連道路崩斷的褶皺也消失了,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