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
這是王維的一句詩。
一看就知,這是寫于晚年,一方面算是表達政治立場,另一方面,也是如實地寫出了老年人至少是一部分老年人的身心狀態。
身疲,然后神倦,然后萬事不關心。
于修者而言,在有些階段,也會出現“萬事不關心”的情況。
但原因不是身疲神倦,而是恰恰相反。
譬如云祥的現在。
居室中,云祥以一個奇怪的姿勢坐在榻上。
他是坐在榻的邊沿,一只腿自然垂放在地上,而另一只腿,卻是看起來很隨意地半屈著平放在榻上。
這個姿勢,說奇怪,其實也不奇怪,很多人不經意的時候都會擺出這個姿態,但云祥現在,是在修煉,而且他已經保持這個姿勢不動長達三天之久了!
有生以來,也就是在長達百余年的生命中,云祥的修煉從來都沒有這么隨意過!
在師門前輩的講述中,在同輩師兄弟的探討中,乃至于在一生所遇同修的切磋中,從來,從來,從來,從來沒有人教過說過提過,修煉之時可以用這個樣子!
但三天之前,也就是典禮之后的當晚,當他想坐上榻開始修煉的時候,才剛坐到榻邊,才剛脫了一只鞋子,才剛把脫了鞋子的那只腳或者說那只腿放到床上,然后,莫名就覺得這個姿勢很舒服。
一不留神,然后,他就這樣進入了修煉之中!
放在床上的那只腳,正是右腳,也是剛剛打開了足心竅的那只腳。
開竅,像此際這樣的“真正”的開竅,是一種什么樣的體驗?
在云祥的感覺或者說體驗中,就像是右足心有個門,這門原先是關起來的,而且是上了鎖的,嚴絲合縫。
但現在,那鎖,被開啟,那門,大開。
開門放入大江來!
漫布于天地之間的、源源不絕的靈氣,就像這九江府外面的九江之水一樣,通過那扇打開的大門,向他身體之中,倒灌而來。
但是身體不允許。
身體中,充盈的氣血像是受到了挑釁而且是嚴重挑釁的保衛者,以毫不示弱的姿態,形成另一股大潮,向著那滾滾涌來的九江之水對撞而去。
對撞處,激流肆虐,暗流洶涌。
一內,一外,二者的交戰,無有疲倦,無有止歇,雙方全都攢足了勁,像是要一直這樣地廝殺下去。
而就在這種廝殺中,涌入身體中的靈氣被一批批地吞噬,身體中原本的氣血,則在這種吞噬過程中,一點點地發生著改變。
然后,這些改變了的氣血,以一種云蒸火繚的方式,從腳心沿著腿部向整個腰身漫延。
那種漫延,像是火滲入水中,所有的水都在被慢慢地加熱。
在云祥的感受中,便是整個身體,從足,到膝,到股,到腰,到脊,到背,到后腦勺,到前額上,都在變得熾熱,而那熾熱所到之處,身體中,原本不知、不可覺的陰寒開始顯現。
但顯現的同時,也是它們被消滅的時候。
這種消滅,并不快捷,而且也不是那么順利,但是,熾熱一直在漫延,一直在繼續,而那些陰寒卻并無增添,也因此,在一點一點的“磨礪”中,它們被慢慢地消減著。
這是夜晚的時候。
本是已經步入清寒的時節,云祥卻感覺整個天地,都是一片暖煦。
特別是右足心處,在靜定的狀態下,感覺之中,那里完全變成了一個小太陽,把源源不絕的光和熱,傳遞到整個身體。
夜晚慢慢地過去,晨曦到來,然后,天地之間,真正的太陽開始升起。
到了這個時候,云祥的感受卻又發生了奇妙的變化。
不再是火滲入水中了,而是水滲入火中!
一種清涼,莫名而生,依然是從足心處,到膝,到股,到腰,到脊,到背,到后腦勺,到前額上。
仿佛是從原本的太陽變成了月亮。
清涼的月華,就這樣,在身體中慢慢地漫延著,而漫延所到之處,云祥感受到的,便是整個身體都在一點一點地滋潤著,身體像是一個餓了很久很久的人,在貪婪地吞吃著這月華。
如此這般,白晝,黑夜,來回交替。
云祥是隱隱能感覺到光和暗的變換的,因為身體中暖煦和清涼的兩種變化實在太過明顯。
但也僅僅是隱隱感覺而已!
他的所有的心神,他的所有的關注,全都被身體中那簡單卻又無窮的變化給吸引了,便是一絲一毫,也騰不出來,用于關注身外的什么。
此際的云祥,無視,無聽,無聞。
身外的一切,都不存在。
存在的,唯有腳心處的那輪太陽,又或月亮。
太陽與月亮,此來彼去,此去彼來,而兩者的往復交替,便是云祥的全部身心所系,便是云祥的整個世界。
此際,身外的世界不在了。
此際,身內,就是一個獨立的世界。
而身內的這個獨立世界,正處于一種持續不斷的改變之中!
這便是演化。
不是開天辟地,卻是繼往開來。
一個初入開竅境的修士,就是在這樣的演化中,慢慢地,一點一點地,用天地之間的靈氣,改變著身體中的氣血,再通過身體中的氣血,改變著肌肉筋膜、臟腑骨骼。
一點一點,一步一步。
易血。
易氣。
易形。
易骨。
在繼往開來中,積攢著開天辟地的力量。
凝元境,玄關境,開竅境。
這個世界,仙宗定義中的“入門三境”,從這個角度而言,凝元境確實只是微不足道的預熱,玄關境也只是黑暗之中透出的那一抹幽光。
直至來到開竅境,才是真正地推開門,迎接那撲面以至于洶涌而來的,來自天地和造化的洗禮。
這才是為晉入開竅境的修者舉辦的,真正的典禮。
這場典禮,不是任何人主持。
這場典禮,也沒有任何觀眾。
大道,作為執掌,向其“信徒”,灑下可以滲透及整個身心的沐浴,而就在這種沐浴中,開竅境的修者,一點點地,一步步地,“洗去凡塵,脫落濁污,遍體清和,邁入真一。”
當然,對于任何一個開竅境的修者,這都不是一件可以一蹴而就的事情,需要漫長的時間。
而對于云祥而言,可能,不止是漫長。
——他可能永遠都無法積攢起,那可以開天辟地的力量。
但無論如何,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晉入開竅境,哪怕只是這種聽來不是很激動人心的“繼往開來”,卻也讓修者的壽命一點一點地增加著。
從普通人或者說凝元境修者的一百余年,到兩百余年,到三百余年,到四百余年,到五百余年…
于生命而言,這其實又何嘗不是開天辟地呢。
于修者自身而言,這其實又怎么可能不激動人心呢。
之前的典禮中,那么多人的羨慕,那么多人的嫉妒,那么多人的落寞,那么多人的情緒復雜至極,并非無因。
開竅境,對于仙宗來說,雖然只是“入門境”,連真正天地人三階中最低位的人階之境都沒有抵達,但對于蕓蕓眾生,對于開竅境之下的普通修者,確然,已經算得上是“一步登天”了。
由老邁復變為年輕。
從衰朽復轉為康健。
道途大展,壽命亦大展。
這如果都算不上“登天”,那什么才是呢?
因此,也就不難知道,跨出這一步,對于修者本人意味著什么了,對于見證著這事的其他修者又意味著什么了。
這不是際遇。
這是奇跡。
或者說,“神跡”。
來晚了,大家新年快樂!
祝大家在這新的一年里,也都能迎來自己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