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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百三十章 夢里不知身是客(千秋歲)

  那道輪廓如無根之朽木,似離岸之飄萍,她游蕩游蕩,蒙昧的外形漸漸縮小,而在她身后,那片浩瀚的山宇下,東皇抬起頭,注視著她遠去的方向。

  另外一片幽暗內,亦有悉悉索索的呼吸。

  東皇盯著哪里,看了一會,就像是看云一樣的平靜。

  嘮嘮叨叨的聲音從后面傳來,孩子捂著耳朵,不知何時有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吊在了他們身后,那老頭子盯著孩子的神情像極了三月沒吃肉的老狼,就差饞的流了口水。

  世間總有一些高人,游戲于人間,大半數是以借游戲來突破自己的瓶頸,這種人一般都是山門中不世出的高手,當然,偶爾也有一些閑散的家伙,憑借著大機緣修煉到了地仙的境界,在人間,如果看見有眼緣,或者天資高絕的孩子,便會上前,嘗試將對方收為自己的徒弟。

  畢竟法總歸是需要衣缽來傳承的。

  東皇轉過頭,離開幽暗,便看向有聲音的那個方位,老人見被發現了,便也就不再躲藏,他大喇喇的出來,笑瞇瞇的看著眼前的暮仙人,表面上云淡風輕,然而心中卻有些嘀咕。

  他居然看不穿對方的境界,這便有些驚人了,當然,身為地仙,他對于雙方實力的對比,還是比較自信的,這天下的地境人物,他基本上都認識,卻從不知道有一個白頭的年輕人,只是那衣袍,倒是有些像太華山的。

  “太華山有這么一號人物嗎?沒有吧?”

  他眼珠子轉了轉,依稀記得太華山老輩人物里并沒有和眼前之人對的上號的,于是他走上前去,看似放松,實則暗中積蓄起法力來。

  “好孩子,好孩子....這是小友的徒弟?”

  邋遢老人解下腰間的灰葫蘆,里面晃著酒水,這些世外高人似乎總是喜歡帶著一個酒葫蘆,不過這樣想一想,看看對方穿的那么少,帶點酒暖身也是正常....

  孩子是這樣想的,而當老人把葫蘆遞過去,在他眼前晃了晃的時候,孩子居然有一瞬間的恍惚,而老人的目光,漸漸凌厲了起來。

  “這是小友的徒弟嗎?”

  邋遢老人站起了身子,摸了摸那胡子紛亂的下巴,東皇搖了搖頭:“不是。”

  孩子的眼神依舊有些迷蒙,就像是中了什么法術,邋遢老人微繃的面孔緩緩松弛下來,對東皇笑著問:“真不是?”

  “不是。”

  “哦,那.....我看這孩子骨骼精奇,眉心中一道靈光在冥冥中直沖天際,端得是個有大福氣的,貧道想把他收為弟子,列入門墻,不知道......”

  邋遢老人嘿嘿的笑,話沒有全部說完,東皇也笑了一下:“你把他收作徒弟,干什么呢,是真徒弟,還是假徒弟?”

  邋遢老人的面色嚴肅下來:“道友可是不信我?”

  東皇失笑:“突然而來,突然起法,我沒有把你打跪在地上,已經算是脾氣好了。”

  邋遢老人瞇了瞇眼睛,嘿嘿一笑:“道友放心,我澹臺文伯可不是什么歪門邪道,九玄掌教,我識得半數,其中還在幾家擔任客卿,我看道友身上衣袍像極了太華山的穿著,卻不知道道友與太華又是什么關系?”

  他半表明身份半詢問東皇,后者卻是微笑搖頭:“與你無關”

  跨越歲月的事情,不可以在這里講述出來,同樣,也沒有必要回答。

  邋遢老人面色微僵,也搖頭笑了笑:“好好好,道友還是不信我....我卻又要問一問,道友帶著這個小孩子,又是做什么?”

  東皇:“他想跟著我,我便讓他跟著了。”

  邋遢老人面色一凝:“就是這么簡單?道友怕是另有所圖吧。”

  他的眼睛瞥了一眼還處于失神蒙昧狀態的孩子,對東皇道:“這個孩子已經不算是完整的活人了,半是陰氣半是血肉,這是一個陰靈子啊,其父母雙方,必有一個不是活人,也不知道是如何躲過艄公查看,居然還誕下了子嗣來。”

  東皇:“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孩子的阿弟和他是同父異母,在東皇第一次看見他折紙船的時候,便已經看清了他的所有曾經,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又因為青女的那句公正,東皇決定,既然他開口要跟來,那便給他一個新的未來。

  所以,那個紙船,才會吸引無數的游魂向上攀附。

  這個孩子,如果成長起來,是一位絕世的仙人。

  但是,在五十幾年后,“李辟塵”穿越到這片世間,直至渡過了漫長的三千年,都未曾知曉有這么一個能夠勾連陰靈的仙人。

  所以東皇不確定自己所做的是對的。

  更改過去會怎么樣?

  大慈仁圣天尊只是說,不會更改的,一切都是原本就會發生的。

  這讓東皇最開始很疑惑,后來便明白了。

  有很多事情,發生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中,世間的歲月,其實充滿了空白,火焰灼燒過后,真正能夠看到一切的,也只有神祖而已。

  很多事情,是處于“發生”與“未發生”之間的。

  三千年很長,變故自然更多。

  東皇的目光看向不遠處的一片幽暗,定了定,又轉了回來。

  灰撲撲的,這樣就能藏起來?

  東皇失笑,首座此時,還真是可愛。

  邋遢老人卻沒有在意這個動作,他只關心那個孩子,此時鄭重道:“如果道兄是為了這個孩子好,還是把他交給我,最為妥當,不論是對他的將來,還是對....現在。”

  東皇笑了笑,他那手拍了孩子的腦袋,后者頓時清醒過來,看著眼前的邋遢老道,頓時明白剛剛被對方施了法術,心中不由得有些警惕與討厭起來。

  邋遢老道咧嘴苦笑,又齜了齜牙,看了看自己的身上衣衫,在原地一跺腳,頓時一片邋遢模樣盡去,轉眼間,鶴冠云頂,長須飄飄,錦繡白衣,儼然一副得道真人的模樣。

  孩子的口因為驚訝而下意識張開,老道則是捻須而笑:“孩子,你與貧道有緣,今日相見,正是冥冥注定,你可愿為我關門弟子,拜我為師,承我衣缽?”

  孩子看了看東皇,又看了看老人,忽是向前道:“你是個有修行的,但只怕不如我大叔。”

  老人眉頭一挑:“我如何不如他?”

  孩子道:“你哪也不如,要讓我信服,你便和大叔比上一場,看誰的手段更高明,如果你贏了,我就跟你走。”

  老人瞇起了眼睛,看了看東皇,暗道這個人給這娃娃灌了什么湯,大好的仙緣擺在面前居然不要,這換做是那些年年求外觀賞識的年輕人,知道自己這么一位地仙要收徒,怕是都要紅了眼睛,原地就打掐起來。

  對方或許也是地仙,但對方卻并沒有收徒的意思,這小子居然還要跟著他?

  老人想著,便如實好言相勸:“孩子,你大叔可沒有想要教你長生的意思嘞,若是跟著我,你成了我的關門弟子,我這畢生法術,可都是要傳授給你的,他是地仙,我也是地仙,他未必與九大仙山的太華山有關聯,但我可是實打實的六山客卿。”

  孩子愣了愣,老人便直言道:“簡單來講,就是我不論是法力,還是地位,都比你這位大叔...或許來的高上一點點。”

  他不敢講多,只言一點點,料想這樣也差不離,而孩子卻依舊使勁搖頭:“那還是算了,我還是跟著我大叔好一點。”

  東皇失笑,對老人道:“這孩子倒是個會挑機緣的。”

  “什么叫會挑機緣!小友,此話我可不能當做耳邊風揭過!”

  老道有些憤怒,同時氣的哇哇亂叫,他抬起頭,忽然見到那高天,便眼神一動,對那孩子道:“孩子,你可知這片天有多高嗎?”

  孩子愣了愣,茫然的搖搖頭。

  老道頓時得意起來,一撫胡須,對孩子道:“想不想上去看看,看看這天的頂端?”

  孩子狐疑:“你有這么厲害?”

  “呵!”

  老道轉頭,對東皇道:“你我不施自己法力,借物登天,看誰去的最遠最高,若是我贏了,按照他所說,便跟我走,你看如何?”

  東皇:“你是要以葫蘆來裝天嗎?”

  老道呵呵一笑:“裝天,不難,不難!世間很多地仙都能見到天頂,但他們未必能夠上去!”

  老道指著地,在下面兜兜轉轉,忽是見到一株翠綠小草,頓時兩眼放光:“好好好,這是一株有造化的,今日便給你一點甜頭,讓你做一次參天建木!”

  他向那翠綠小草一指,口中念誦法訣,只看是片刻,這株小草便開始瘋狂身長,三個呼吸便躥起十丈,五個呼吸便已有百丈,二十息后,此小草已然有三千三百丈!

  還在向上!

  “長,長,長!”

  老道哈哈大笑:“天有多高,地有多廣,世人誰能識得?”

  但看那參天巨木如龍般蜿蜒向天,巨大的花朵開滿這片山宇,老道揮手,孩子與東皇都被帶上那巨木的頂端,此時天云浩蕩,雷霆鼓震,在眾云萬霞深處,有一尊通天徹地的巨大黑影靜靜矗立。

  “孩子,你看那是什么!”

  孩子使勁搖頭,老道笑:“那就是天道!”

  “大道在天,其何高也,天地支柱,便是天道所成,這里便是云原天頂!”

  他再抬起頭,一指下方,那巨大的金門矗立于此,浩淼巍峨,卻被三人踩在足下,確實是已經到了云原天頂之上,而且還抵達了金門之上!

  非飛升者不可至此,金門乃洞天接引,即使是當年地祖鏖戰皇陵眾圣,也只是拉到金門下,此時天頂,已在金門上!

  這老道倒確實是個有法力的,不誆人,再向外,天地蒙蒙一片,映照大日的渾天界域也逐漸模糊不清,出了這里,便是墜入混沌,亦或是外道之海。

  “怎么樣,怎么樣?”

  老道士得意洋洋,再看東皇,又撫胡須道:“還有,之前你還和我說裝天一事,若是旁人來做,或許對天道是大不敬,可我來做,卻是無傷大雅的玩笑,今日便讓你開開眼界了!”

  他伸出手,那葫蘆滴溜溜的轉,世間天頂上驟然一晦,乾坤空落,巨大的深淵席卷而來,那有一道白光被收入葫蘆之中,三人所立的巨木之頂,此時處于浩瀚無盡的外道之海當中。

  “這便是出了云原,收了最上層的一片天,孩子,你看那腳下是什么?”

  老道士面有瑟,指著下方,孩子低頭看去,卻嚇了一跳,那萬千山川,無盡云海,盡在腳下,放眼望去,巨大的弧形遼遠孤寂,這片大洲的遠方,有巨大的紅色恒星在熠熠生輝,照亮冰冷灰敗的外道之海。

  云所匯聚成的厚重波濤,大氣所聚集成的無盡浪潮,風卷起在浩淼的外道之海,巨大的云原洲的極遠處是彎曲無垠的長弧,那顆絕世的紅巨星就在天盡頭之外,所散發出的紅光,讓人感覺身體與血,都要同時沸騰起來。

  天之盡頭,世間盡頭,一切萬象森羅走向終焉時的景色,莫過如此。

  僅僅是看上一眼,頓時便大腦放空,心靈破碎,仿佛一切都不過是眨眼云煙,世間的美好在這種絕望的景色下顯得無比的可憐,廣袤的孤獨洶涌的扣下,足以把一個人在剎那擊潰成瘋子。

  老道士負手,對東皇道:“看來,此場比試,或許是貧道贏了。”

  “呵呵,孩子,看到這般世間盡頭的景觀,你可還有什么不愿意嗎,若你隨我修行,將來你所能看到的,只會比這些更廣袤,更遼遠,更浩大無際!”

  孩子眨了眨眼,有些可憐巴巴的看著東皇,并且扯了下他的衣角:“叔,你真的比不過這老頭了嗎?”

  老道士的眉頭上泛起一絲青筋,繃緊了彈起,暗道我都讓你看見這般壯麗景色,你居然還不滿足,還期盼這個年輕人能在這種事上擊敗自己?

  自己可是人間建木之靈,上一代建木朽去之后,機緣巧合未曾潰滅,而是化作了一個孩子從頭再來,這便是如今的自己,故而自己雖然和當代那株建木不熟,但以前也曾承擔過撐天之職,這區區一個人間地仙,在觀天之道上,怎么可能比得過自己?

  便是那九玄掌教來了,也不可能僭越洞天金門,來到云原之外!

  他深吸口氣,隨后傲然道:“小友可還有手段?不妨施展出來,助助興,也是好的。”

  老道承認眼前的人比較有法力,畢竟連自己也看不透,但是終究還是太年輕,想到這里,他不由得微微搖了搖頭,顯得有些惋惜,于是道:“今日就算輸了,小友其實也不必太過傷心,任何人的法力都需要反復熬煉打磨,有的時候,很多事情不能一蹴而就.....還比的?”

  東皇點了點,想了想,笑了一聲:“你說的對,很有道理。”

  孩子扯了扯他的衣角,老道士則有些不悅:“小友,可不要好高騖遠才是。”

  他說完,便施展法力,把三人挪回原位,瞬間來到原本的山川之上。

  東皇抬起頭,天依舊是那么高。

  “好高騖遠,有些高了.....或許降低一些,洛神的氣,也能被壓制一點。”

  “比,比,當比的。”

  他這么說著,讓老道士有些聽不明白,東皇太一盯著高天看了一會,直至便是老道士有些不耐煩,直言不遜時,忽然一聲輕語,便向著高天開口,聲音不大,卻仔細,準確的傳遞到最高的天宇之中!

  “下來!還要我請你嗎!”

  僅僅是一句話,而后,在世間經歷了短暫的一頃刻寂靜后,巨大無垠的高天,突然向著大地轟然壓來!

  高云浩蕩,盡化飛瀑墜落九天,云霄天漢,皆作銀河掛下人間!

  轟鳴聲音卷起波瀾,世間沛壓,塵埃俱裂,老道士差點摔在地上,此時戰戰兢兢抬頭,卻見到那天都塌了的模樣!

  大地在震動,如十萬地龍翻身,高天墜臨人間,讓大地發出哀鳴,整個九玄都在震動,仙魔的戰場中亦被干擾,云原上地覆天翻,無數的山岳發出哀鳴,直至那大洲之中傳出一道冥冥巨音,那是云原在苦嘆。

  老道士望著這一幕,張開的口齒久久未曾合攏,直至東皇太一那一句“夠了”在他耳中響起,墜落了起碼有數十萬丈的高天,這才如收到了君令的臣子般,緩緩退了回去。

  從天道手中奪權柄,那尊巨大的黑影石人注視了下方,但卻什么也沒有說,直接隱匿去了云海深處。

  東皇太一笑了:“打攪尊圣了。”

  這一句是給天道聽得,云原的天道由此頓了一下,卻沒有回應,而之前天傾地哀的景色,來源卻僅僅只是眼前之人的一句話。

  “還有一件事。”

  老道士凝神屏息,他看著東皇太一的手中出現了一顆紅色的恒星,模樣和之前在天盡頭之外所見的那顆紅巨星,一模一樣。

  “它太老了,已經走到了生命盡頭,所以.....”

  手掌之中,白色的火焰瞬間包裹了那顆垂垂老矣的巨星,直至在下一瞬間,它重新煥發出了劇烈光明。

  手掌翻轉,這顆恢復年輕的恒星在剎那便消失不見,東皇的頭轉向另外一方,伸手一拿,那隱藏在黑暗中的小姑娘被拎起來,直接拿到了他的面前。

  魔門小姑娘萬萬沒想到被對方撞破,方才的一切她都看見了,此時更顯得驚恐,而東皇把她放下,拍了拍她的腦袋,對已經說不出話的老道士言:

  “建木雖壽,猶有盡時,星日雖胸,仍有寂刻,古有大椿,八千年為春,八千年為秋,悠悠萬載,只稱一春秋。”

  “萬象森羅,何其美也?你看,即使是世間覆滅,也這般絢爛。”

  “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

  老道士憋了半響的一口氣此時才吹出去,卻是面色頹然又復雜,飽含震動與恐懼。

  玉京仙人,受瑯函結,風雨隔世,塵埃絕明。

  霞光翻手破,云靄語間談。

  大鵬翼斂九千里,人間春好無由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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