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太華大殿,任天舒早已經不在,而那些弟子的恭送聲仍舊在天穹中傳蕩,李辟塵看著手中的打神鞭,又看一看另一只手的玉劍,忽然心中涌起一種概嘆。
一切宛如夢幻,然而不知不覺,已經一百五十多年過去了。
該慶幸嗎?
加封真人,自開山門一脈,李辟塵回望山巔下方的云海,那宛如從亙古時代就不曾散去的白色,濃重的鋪展在天穹之上,浩浩蕩蕩,看不見任何其余的色彩。
這就是仙道的世界,長生注定了寂寥,而山門之中,也只有仙人之間才互相為同類。
或者說,是同道。
如果當年死在劍囚谷中,如果當年沒有從谷中離開,如果當年沒有李元心出現....
如果當年沒有在華山之上看了那一篇清靜經。
那自己現在,又會是怎么樣的呢?
千萬年的歲月,億萬載的春秋,有人辛勞,有人逍遙,有人閉目再睜開,那滄海都化作了桑田。
然而世上沒有如果,可以說如果的事情,太多了。
只是雖然如此,但在這方世界中,自己卻沒有親人。
仙人本就是該沒有親人的嗎?
因為長生,必然要失去很多,所以才有山門匯聚起來,所謂的宗派,上到師長,下到師兄師弟,他們就是修道者的親人,仙人與仙人并行,一入此道,若是獨自行走,必然要承受無盡的孤獨。
山門中人,既是同行人,也是所謂仙人的“親人”。
但親人也會變成仇人,從小的來看,那是利益的糾紛,從大的來看,那是道的不同。
既然道不同,那便不相為謀。
所以才會有叛門者,所以才會有師兄弟之間產生各種隔閡,有七情,有六欲,仙人修心,是能正確的看待這些情與欲,心中如明鏡,自然能觀塵埃居于何處。
而凡人無法正確看待,故此會被七情六欲所影響,甚至做出錯誤的事來,因心中鏡濁,難以擦拭干凈。
所以,有時候,千年的仙人反而沒有百歲的凡人活的痛快與自在,因為不容易如凡人般“輕易”的感性,只有遇到大事之時,才會讓他們沉寂已久的七情六欲開始震動。
“我很慶幸,如今..已立身九天之中。”
“我的執念,我的鄉....可我如今想著回去,與最初時已經不一樣了吧。”
“那是一段斬不斷的緣,如果我回去了,那么再歸來時,才是真正的放下?”
“我很慶幸,我如今仍舊年少,一百五十年,太年輕了。”
李辟塵轉身,對太華殿抱拳,恭敬行大禮,而后踏足云霄,直接向著那茫茫白海內墜去。
在身后,太華殿中,誦經的聲音再度響徹起來,縈繞在天外,只此一言,其音,仿佛是縱然萬古也難以散盡。
于是那道光芒墜向峨眉山,向東方而去。
一道輕雷行過云巔,李辟塵落在峨眉山上,南天門前,那三個大字被太陽所照耀,發出恢弘的金色光華。
“真人回來了?”
一道聲音從南天門內響起,李辟塵登臺階而上,看見任天舒,便笑:“你聽見了?”
“聽見了,那聲音都從太華山傳到峨眉山了。”
任天舒仰著頭,而邊上,一群峨眉山人跑出來,除去三個下山修持的,剩下的娃娃們都還在這里。
移山獅子領著三娃娃,還有昆吾、青鳥與踏紅塵,齊稱拜見山主。
“什么山主,該稱真人!”
一雙手突然捂住李辟塵的雙眼,這手來的突然,那隨之一股風從身后輕飄飄的撲來,李辟塵搖搖頭,伸出手把那一雙溫潤的玉手從眼前拿下。
“不要鬧。”
李辟塵看著身后的女子,九兒笑了起來:“成就真人,不當慶賀嗎?”
二人相見,李辟塵原以為自己或許會有些尷尬,甚至不敢面對這個女子,但現在忽然發現,原本躁動的心緒居然無比平靜。
是因為在大帝皇陵,與人皇一見而跨越千古的關系嗎?
是因為在天寒州上,與洪元一戰而死而后生的關系嗎?
是因為在太華峰巔,見云海蒼茫而感悟寂寥的關系嗎?
李辟塵看著九兒,這個女孩子和其他的女子都不相同,正如同她所言,因自己而生,因自己而活,因自己而有了新的歲月,一切源自于自己,然而對于自己來說,原本只是想要造化一位有功與天地的神靈而并不是一尊魔頭。
該說是陰差陽錯,還是命中注定呢?
或許,或許她應該是自己在這個世上,除去山門同道之外,是自己所“造化”出來的,唯一的“親人”吧。
沒有什么隔閡,也本就不當有隔閡。
李辟塵看著她,這一剎那,似乎回到了當初俱蘆界中,二人第一次見面的場景。
清靜經塑造了她的真靈,七情俱全而歸返出世。
曾經俱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是誰?你是那個說話的人?”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
“李....辟塵?”
“你有名字,我沒有名字,可我真的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我沒有名字,你能不能幫我取一個?”
“好不好?”
“控制....我的神通?”
“怎么....又燒起來了?”
“李辟塵,我已經做到了,我用大雨灌滿了鏡湖,徹底熄滅了火!你看,這株樹長出來了,這是不是說我已經成功的馭法了?”
“神?!”
“你說我是神,那你也是神嗎?”
“仙是什么?太上是什么?”
蘇....九兒。
如今你已經有名字了。
李辟塵突然笑了起來,開口道:“九兒。”
“嗯,怎么了?”
九兒看著他,姑娘似乎全沒有之前已經“告白”的覺悟,既沒有普通女子的羞怯,也沒有那種魔道女子的霸道,她仍舊是原本的狀態,仍舊靈動聰慧。
或許她的喜歡,本就是不是男女意義上的喜歡。
但這不妨礙自己的意愿。
一百五十多年了。
九兒再等著李辟塵的下文,而李辟塵笑了笑,拍了拍九兒的腦袋。
“沒事,我們去無名殿吧。”
李辟塵轉過身,忽的,口齒張了張,但卻沒有說出話,只是發出了一聲輕笑。
冥冥中,似有什么在囈語。
你我,皆是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