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語輕落,然其中真意,卻不僅僅是如此。
李辟塵的雙目已經開始變化,陰陽的光華照耀,那輝煌與黯淡同存,看見了手腕上的紅線,那綿綿無盡,纏纏不絕。
情劫有難,一難便已難纏,若是二難三難齊至,真真正正如藕斷絲連,又似春風野草,燒之不滅,斬之不盡,一茬斷自又有一茬接續,難以抵抗。
情劫自心中而起,自心中而發,一舉一動皆是自身念頭,難以言說,故此劫不是外物所來,而是修行日久,自然秉天而出,此于尋常之日一舉一動皆有關聯,若是長久在深山老林,極少與他人相見,此劫降下便是不厲,但對于那種長久不見人的修道人來說,即使不厲,同樣也是極其危險的。
天地萬物,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仙不可能居在魔窟,魔亦不可能住在仙山。
萬物皆如此,一旦群聚,必然有各種煩惱紛擾,便是爾虞我詐,勾心斗角,再進一步,情念糾葛,亂其諸仙之性,亂其諸仙之意,以至于引出戰火。
七情,六欲,五塵。
三者歸一便是紅塵,那天上天下,處處皆是紅塵。
斬了七情,斷了六欲,滅了五塵,那是石頭,不是萬物眾生。
何為眾生,其中要意是在一個生字,頑石無性亦無命,既然無命當然無情。
無情無欲無執拗,自是無心。
既是無心,那諸劫本不加身,正是真正紅塵不染。
但世事眾生,既入修行,本就是為了滅劫而去,得長生不死也,得造化之功也,究竟為得什么,那修道修的什么,每個人的道都不同,有的人為了長生,有人為了光陰,有人為了復活摯愛,有人早已身在劫中卻不自知。
唯有大其心方可容天下物。
一切思考恍若光陰乘龍去,剎那之間,李辟塵腦海之中,諸般念頭同落,只剩下此一言爾。
大其之心,看其萬劫,渡其千般磨難。
以自己之心去揣摩他人之心 李辟塵念至此處,突然想到了破劫之法。
既以本心看他心,那便二話不言,正是——
“太上嫁夢心法。”
夢者,不明而思也,求而求不得,一切皆泡影。
既是夢幻泡影,那一旦戳破,劫難自破?
可行否?
“可行。”
李辟塵看著身前的龍女,那口張開去,長嘆一聲。
當初的一念斬下,不曾斷去,是人天之難,如今釀出此果。
若是強斷,情劫之后怕是要來殺身難,天意最喜弄人,且不管你是仙是魔,是神是圣,此情絲一繞,必是要玩弄于你,讓你難受至極。
無情不是真修行,但執著于情則更是落入下乘。
李辟塵沉吟良久,那目光不曾動彈,待那龍女抬頭一瞬,那一只手掌輕撫其臉。
心中決斷已落,那雙目之深處,再也沒了波動。
意中人起手拂過,龍女那面頰頓時變得潮紅無比,那支支吾吾,眼角還掛著淚珠,然而下一刻,她便被李辟塵的一言所攝。
“我不去了。”
話語輕落,龍女這一瞬間仿若放下了什么,那心中大石落地,并無喜意上心,而是在腦海中充斥了一種放下的念頭。
他終于答應我了。
即使不能與他長久,但得此一言,那心中的緊張之意已經盡數消去。
她的神情變得柔順起來,那頭顱輕輕低垂,如小女兒般的嗯了一聲。
然就在此時,她卻不曾看到,李辟塵的面上神情,卻并不是柔和,亦不是嚴肅。
那是一種淡漠的笑,繼而變得有些慚愧。
手掌拂下,按壓在龍女眉心。
此掌之中已起妙法,那法謂之——
太上嫁夢。
隱隱約約,龍女的目光開心迷離起來,那種感覺飄飄忽忽,就像是化作了清風,就像是化作了玉蝶,就像是化作了一粒纖塵。
恍惚之間,她似乎聽見了一些話,那好像是李辟塵在講,但很快,她就忘記了那是誰的聲音。
&bsp;“夢者,不明而思也,求而求不得,一切皆泡影。”
“做個好夢”
心中之心,夢世之夢 “你醒了么?”
熟悉且溫暖的聲音從虛無之中響起了。
寧傾歌的眸子緩緩睜開,刺目的陽光映入眼中,她緩緩坐了起來。
頭顱四下張望,目光之中還帶著迷茫。
山海仿若有些不同,她看了一會,緩緩回過神來,那手摸索著,抓到了另外一只手掌。
那是李辟塵的手掌。
龍女轉過頭去看著他,那目光之中終于是升起歡喜的情感,乃至于喜極而泣,撲向他,將他抱住。
“不會走了?”
“不會走了。”
龍女得到肯定的答復,那淚花涌出,那身子與他相擁,只想著永遠不必放手。
這是女兒家表達愛慕的最好形式,而正是此時,她突然聽到了自己那朝思暮想的話。
“你嫁給我吧。”
一切都是那么的突然,乃至于如春雷突震,讓她渾身顫抖,那抬起頭來,雙目之中還有迷茫的神色,但下一刻,耳中傳來的聲音,仍舊是那句話。
突如其來的幸福感充斥心田,讓她幾乎不能呼吸,過了好半響,那面上泛起洶涌澎湃的潮紅之色,頭顱輕垂,吶吶的點頭,卻已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時光飛逝,轉眼之間,龍盂之會已經過去了許多年,那當初發生的一切事情都已經遠離了他們,對于龍女來說,她認為自己終于有了歸宿,那重新披上火紅的嫁衣,終于是嫁給了自己心中最喜歡的那個人。
從一個少女,成長為女人,因為二人都是仙家,那生子之事推遲了一個甲子,且懷胎用了三年,最后終于生下了屬于那個孩子。
生而神圣,伴蓮華而出,手戴金鐲,腰纏紅綾,降世便是人仙,那種氣息浩蕩,與那柔弱的模樣全然不配。
一歲能走,三歲能言,五歲能辯,七歲時已經能上天入海。
這對于先天神圣來說,并不是什么難事,畢竟不是后天的生靈,但這個孩子只是神圣,并非是天生地養,卻也有此等神異,不免讓無數人驚詫難言。
李辟塵教導于他,讓他名諱曉得一切,知道如何去操縱法術,那至七歲年紀,龍女眼見自家夫君把他送入仙山,至那神峰之頂,當處名喚太華。
“貧道任天舒,道號太乙,愿收此良才美玉為徒。”
有一尊年輕道人來至,與李辟塵打個稽首,龍女看的清楚,這位道人身后,左側高懸大日,右側微垂大月,那日光光王齊顯,二圣交臨,可謂真正有道人士。
李辟塵對孩兒細言,講道入神峰修行,且不可私自懈怠,那孩兒不解,言道:“爹爹既然本就是有道之人,為何還需孩兒去神峰修行?”
他指著任天舒,道:“孩兒所看,這牛鼻子的道人,還不如爹爹的道行高呢!”
頑童頑語,讓任天舒笑起,且于他言明,這世間諸法,遠遠無盡,不僅僅是只有他爹爹一家高明,那神峰之上,更是有許多玄妙之術。
三番兩言,收徒功成,待到那孩子上了神峰,是骨肉分離,致使龍女輕泣不已。
然世事無常,上山多日,那孩子天資聰慧,早已修的無數法道,且有一日,那一個小仙童兒帶他出游,一路上兩小嘻嘻笑笑,騙過了山門前那滿頭華發的金袍童子,更瞞過了山腳下那對呼呼大睡的虎仙獅妖。
那小仙童帶著那孩兒去了海處戲水,卻不料那孩子性起,引紅綾攪海,不需多時,便有大龍顯化。
此正是故敵相得見,這大龍認出此孩子來歷,于是施法欲捉,卻不料被這孩子抽了龍筋,扒了龍皮,此徹底結下梁子,待許多日后,龍宮來人,行至云原山中。
該來的終究會來,龍女再一次見到了故人,只不過,如今的故人,都是春華的龍族。
無故殺人,總是該受到懲戒,于是故事開始,即使是仙山福地也沒有辦法說此事不公,龍女眼見自己夫君所做徒勞,但不久之后,便傳來自己那孩兒削骨削肉的事,當即便是昏死過去。
意識陷入黑暗,待不知過了多久,龍女再度睜開眼睛,耳邊再度傳來了那熟悉的聲音。
“你醒了么?”
眸子睜開,光華璀璨,仍舊是那片山海,仍舊是那個魂牽夢繞的人。
龍女長出了一口氣,笑了起來。
原來是夢啊。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金剛經》的四句偈語,正是該用在此刻。
李辟塵抱著龍女從云海之中轉下,放于一處島嶼,那立地劃下金光罩,如此做完一切,雙手便已經負起。
“既然看不破,那便不是從貧道這里破,從你這里,或許更好一點。”
“無盡的重復,貧道這夢幻的戲臺,傀儡的黑影,并不是只有一個走向,它會根據你的選擇,產生千千萬萬種不同的后續。”
“心中之心,夢中之夢,貧道已經把該做的做完,若你看破,真的已經放下,那便能夠醒來。”
李辟塵看著她,那躺在沙塵中的身軀,閉著眼眸,輕輕的呼吸,秀眉松開,早已不再蹙著。
“你所思念的東西,會在夢中一一實現,或許待到千百次的輪回以后,你就會沒了那種沖動,看破一切,自然放下。”
“拿起了,便可放下,若是還不曾拿起,何談放下?”
李辟塵閉上雙目,再睜開時,陰陽之光已經散去,那手掌突然抬起,大袖一抖,那一只手掌伸出兩根手指,對準手腕處劃下一斬。
纏絲漸斷,李辟塵斬去自己的情絲,那再度出手,斬掉龍女手腕上的綿綿情絲。
于是雙方皆去,只留下一道天意情絲不斷,而李辟塵手腕處的紅線,已經變得極其的黯淡,相反,龍女手上的那道絲線,則是處于光華明滅不定的狀態。
天意,天意。
仙人順天而逆行,道臨天上,天懼道之,故設劫難。
李辟塵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那道天意情絲勾連冥冥,是注定之難。
但此時,這對于李辟塵來說,不過是夢幻泡影罷了。
心中既明,知是夢幻,何必留戀不舍?
“我自破之,彼岸花臨。”
“天是無情,因那七情無話,懼那六欲染塵,正是天若有情天亦老兮。”
李辟塵轉過身去,那雙手負起,黑白色的陰陽道袍迎風而動,那足下踏著雷光,兩步踩著云霞,只是盞茶過去,天外天邊,早已沒了他的身影。
天之蒼蒼,其正色邪?
其遠而無所至極邪?
浮光碧落,長天渺渺。
山海臨濤,蒼梧難老。
生靈所見,乾坤高遙。
東天皇漢,千古蕩浩。
赴鴻門,仙人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