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六日(4)結婚照該怎么照
麥冬伸出手，在凝結著白霜的玻璃舷窗上劃出一條弧線，與極遠處的火星地平線重合。
聯合空間站的軌道高度一直在迅速下降，麥冬不知道自己究竟降低了多少公里，但她隱約覺得火星更近了，火星地表上的某些細節看得比之前更清晰——這也有可能是錯覺，在這個高度上，火星永遠都是可望不可即的深棕色巨大弧面。
只是一個巨大的弧面，因為她很難把這個球體的全貌納入視野，麥冬這時意識到自己的高度確實大幅下降了，因為地平線的弧度越來越小，這個巨大的球體在她的眼前逐漸展開成一個平面。
女孩接著在舷窗玻璃上畫了一個小人，然后給小人添上了一張歪歪扭扭的笑臉。
“把螺絲擰上，擰牢一點，用力擰牢一點，昆侖站里也沒把乙炔焊槍…真是麻煩，瞧瞧著細螺絲，一掰就斷。”通信頻道里唐躍和老貓正在干活，他們拆了某座乘員艙內的折疊床，把它改造成了擔架，“老貓你擰牢了么？”
“擰牢了。”
“那我坐上去看看，這玩意起碼得要承受五十公斤的重量…”
接下來一聲脆響，瞬間的沉寂之后，唐躍的慘叫在五秒鐘內排空了肺內的所有空氣，最后只剩下氣聲，慘烈得叫人心底一顫，麥冬很難想象究竟是什么部位受了傷能讓唐躍直接哭出來。
“唐躍你說你著什么急？還有兩顆螺絲沒擰上去呢，這根鋼管是松動的…算了唐躍你還是躺到床上去休息吧，不要往桌子底下滾，不要咬自己的膝蓋，不要用頭撞墻。”老貓的聲音響了起來，“真有那么疼么？”
“嘶——你…又…沒有…你…懂個屁…我的天吶…”
盡管老貓要讓唐躍做好最壞的打算，但一人一貓仍然為麥冬的降落做好準備了，老貓出門檢查了流浪狗的狀態，確認火星的車蓄電池處于滿電狀態，隨時可以出動應急，一旦天舟貨運飛船的著陸位置產生偏差，它就開著火星流浪狗出去救人。
另一方面，他們在昆侖站內準備好了乘員艙，把騰出來的空艙給女孩住，唐躍還給艙門的拉鏈上了鎖，老貓根據貨運飛船上的物資規劃了一套恢復方案，確保在未來兩個月內讓唐躍與麥冬的營養攝入恢復到正常水準。
“唐躍…你沒事吧？”麥冬問。
“還好，沒有大礙…我靠。”唐躍氣若游絲，聲音虛弱，“我們正在給你做擔架呢，底下有038個g的重力，你剛下來恐怕適應不了。”
“天舟飛船的降落點在什么地方？”
“不出意外，昆侖站門前五十米。”唐躍回答，“出意外的話，昆侖站門前五十一米。”
“五十米的距離，我可以自己走過去的。”麥冬說，“只是038個g的重力。”
“我們人手足夠，為什么要讓你走過來？該躺著的時候就好好躺著，客氣什么。”唐躍繼續爬起來擰螺絲，“丫頭，你辛苦了這么長時間，總得休息一下吧？”
“你們更辛苦。”
“我們無所謂，我是男人么，至于老貓…它是男貓。”唐躍嘴里銜著螺絲刀，從老貓手里接過扳手，調過頭來當作錘子用，對著鋼管一陣敲敲打打。
“這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還抱著大男子主義的老舊觀念，覺得作為男人頂天立地天經地義？你不知道現代人都喜歡白白凈凈的溫柔型小生么？特別是姑娘們，喜歡那種和她們一起慢慢擰瓶蓋的男生，還要一邊擰一邊說‘我擰開的不是瓶蓋是你的心’。”老貓說，“至于那些滿身機油和臭汗，一錘子干翻航空母艦的機械狗，結婚證都是和扳手一起拍的。”
“但他們一個都沒剩下來。”唐躍說，“只有我存活到了現在，事實證明還是機械狗生命力最頑強。”
“所以你的結婚照要和扳手一起拍了。”
“不可能的。”唐躍冷笑，“我怎么會和扳手一起拍結婚照？扳手的顏值我可瞧不上，就算要拍，我也會和長得好看的一起拍，比如說電動螺絲刀…”
“和我一起拍吧。”麥冬冷不丁地說。
唐躍和老貓都愣了一下。
“丫頭…你剛剛說什么？”
“我說結婚照啊，如果愿意的話，唐躍你可以和我一起拍啊，我長得是不是比電動螺絲刀好看一些？”女孩低低地笑，“當然如果你覺得電動螺絲刀更合適，我倒是也沒什么意見啦，不過那樣我就變成世界上最后一個被甩的女生了…”
“麥冬小姐，為了你的安全著想，請你立即把你剛剛說的話收回去，你的發言很危險，因為這會開啟某條單身狗隱藏已久的饑餓模式。”老貓義正辭嚴地警告，“這可能會造成不可控的危險后果，對你的人身與心理安全造成嚴重威脅。”
“那可太危險了。”麥冬噗嗤地笑，“但我已經說出去了，怎么辦？”
“我建議立即提升警戒級別，采用紅色應急預案，根據《昆侖站乘員人身安全保護條例》，麥冬小姐，只要你現在授權，作為站長，我將對潛在威脅唐躍進行無害化處理…”
“說什么呢說什么呢？老貓你胡扯些什么呢？”唐躍憤憤地用手中的起子敲擊金屬框架，“什么叫可能開啟某條單身狗的隱藏模式？我是那種人嗎？告訴你老貓，我唐躍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正人君子，從不隨地吐痰，經常扶老奶奶過馬路，撿到錢及時交給警察叔叔，除了非監控區域倒地的老人不敢扶，什么好事我沒干過？”
“我是個有原則有底線的人，我所做的任何事必然都得符合我本人的價值觀。”唐躍接著說，“否則我這么多年的書豈不是白讀了？”
老貓白眼一翻，意思很明顯。
在麥冬小姐面前，你那么多年的書真有可能白讀了，你只是有色心沒色膽而已。
即使麥冬真的落地了，唐躍也不敢有什么出格舉動，這與道德人格無關，而是關乎生存的致命問題，從最理智的角度考慮，在當前的生存條件下，麥冬與唐躍兩人注定無法繁衍出一個種族，他們不僅無法開枝散葉，就連最基礎的生育都有可能成為致命殺手，昆侖站內完全不具備足夠的醫療條件，一旦麥冬真的懷孕，那么最有可能的結果是一尸兩命。
不能生，不敢生。
生下來也養不活。
這一點唐躍也很清楚，所以他是真的不抱有什么非分之想，也不敢抱有什么非分之想，正人君子做到這個份上，柳下惠跟他比都差一截。
他們從來都不是亞當和夏娃，而是走到絕路上的最后兩個幸存者。
“唐躍，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麥冬說。
唐躍一愣。
“什么問題？”
“我和電動螺絲刀哪個更好看一些？”麥冬問。
唐躍撓了撓頭，作為一位立志把終身奉獻給偉大的機械電氣行業的人，這個時候的回答應該是毫不猶豫的——“你。”
電動螺絲刀算個屁。
“結婚照該怎么照？只是個合影嗎？照了結婚照就算結婚了嗎？需要走什么程序？要不要買戒指？”唐躍看似鎮定地壓低聲音問老貓，他對這玩意一無所知，“要身份證和戶口本嗎？需要手持身份證照嗎？需要民政局批準嗎？現在哪里還有民政局？沒有民政局是不是就沒有法律效力了？沒有法律效力是不是就不算數了？還有這這這這進展是不是太快了啊？”
“你覺得進展太快了你可以和我照啊。”老貓說，“我沒意見的。”
“唐躍，貓先生。”麥冬輕聲說。
“嗯？”唐躍和老貓抬起頭來。
女孩遙望著窗外的大地，用悠然的語氣說:
“空間站的高度又下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