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日(4)肥皂與浴室搏斗
一個半小時后。
麥冬正在進行第二次出艙作業，本階段的任務，是拆除光傳感器的控制導線。
這是個非常麻煩的操作，麥冬首先要把阻礙動作的兩根導線B3074，B3075卸下來，再拆除深處斷路的C1002電纜，這是一個小小的外科手術，需要用到螺絲刀剪刀和鑷子，但麥冬身上套著排爆服那樣厚重的裝備，她的手套五指比香腸還要粗。
“B3074拆除成功。”
麥冬匯報，她覺得自己真有點像是個排爆手，面對定時炸彈內一堆紅的藍的綠的電線，手持剪刀不知道該剪哪一根。
麥冬看過那么多影視劇，排爆手總會在倒計時接近歸零之時忽然神啟，要么是回憶起自己的家人，要么是回憶起自己的戰友，然后在主角光環的照耀下，在一眾吃瓜群眾緊張的視線中毅然下剪，隨著清脆的咔嚓一聲，紅色液晶倒計時驟然停止。
后來隊長老王告訴她，那是電視劇，真正的排爆沒人會管什么紅線藍線，也沒什么紅線藍線，都是讓機器人捏起來直接丟進液氮鋼筒內。
“OK！”老貓點點頭，他在空間站的系統電腦上看到了斷路提示，B3074線路中斷，“麥冬小姐，你需不需要休息？我看你心跳有點加速了。”
麥冬點了點頭，她確實有點累了，出艙活動對老王那種強壯男人而言可能不算什么，老王經常在艙外一待就是六七個小時，但女孩的體力還是很難吃得消，第一次艙外作業結束之后麥冬吃了點東西，一直休息到太陽再次升起。
麥冬把手中的工具收進袋子里，然后飄在真空中休息，失重狀態下上下不分，站著和躺著也沒什么分別。
她遙望著近在咫尺的火星，這個棕紅色的世界仿佛近得觸手可及。
但又遙遠得像是另一個世界。
她和空間站在離地四百公里的軌道上高速飛行，這個距離實在是太近了，麥冬都能用肉眼看清火星地表上的細節，但這個宇宙規定她只能繞著這顆星球進行圓周運動，空間站這一生都在飛行，盡管它的飛行速度高達每秒三公里，卻無法再靠近火星一厘米。
萬有引力是一堵墻，麥冬終其一生都可能無法跨過去。
“伊希地平原…貓先生，唐躍，我看到伊希地平原啦。”
麥冬看到了火星北半球靠近赤道的那片小小平原，如果不有意去找很容易忽略，她知道昆侖站就在這片平原上，但科考站就太小了，超出了女孩的目力極限…這真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你知道他們就在那里，但你卻看不見他們。
如果你用一臺高倍的顯微鏡對他們進行放大，那么你就會依次看到昆侖站，再看到昆侖站中小小的人和貓。
莫名地有一種看微縮模型的感覺。
麥冬對自己的想法感到吃驚，她腦子里第一個蹦出來的顯微鏡而非望遠鏡，這說明她腦中的概念是大小而非遠近。女孩在潛意識中把火星當成了一個龐大的個體，介乎于生物與非生物之間，昆侖站只是這個龐大個體上一個極其微小的附庸。
“唐躍，貓先生，你們能看到我嗎？”麥冬問，“我這個時候和你們在同一面。”
“白天太陽光太強啦，看不到。”唐躍回復，晝間由于陽光強烈，他們在火星地表上沒法看到軌道上的空間站。
“就算看到了也沒法精準跟蹤，麥冬小姐你飛行的軌道太低，在天球上的移動速度太快。”老貓說，“想持續跟蹤空間站，我們得要一臺高精度的赤道儀。”
“要是你們能看到我就好了，隔著攝像頭和電腦屏幕總不像是面對面。”
唐躍心里微微一動。
確實，攝像頭和無線電可以讓他們視頻通話，但視頻通話總歸隔著一層玻璃，隔著這層玻璃讓昆侖站與空間站仿佛置身于兩個世界。
但他如果能毫無阻隔地目視到空間站上的麥冬，視線會把兩個世界連通，隔著四百公里的對視，才能讓兩人回歸同一個宇宙。
麥冬小心翼翼地把螺絲刀和導線收進袋子里，松了口氣，“B3075拆除成功。”
“接下來是C1002，麥冬你先觀察一下情況，看看怎么操作最省力，不要急著動手。”唐躍指示，“怎么方便怎么來。”
麥冬手中捏著長鑷子，讓老貓稍稍調整了機械臂的位置。
“唐躍，貓先生，我看到它了，不過那顆螺絲卡得有些死…”麥冬咬著牙，憋著一口氣想把螺絲卸下來，不過失敗了，“我可能得要先把它扭轉過來，否則不好使力，所以我現在得換用鉗子，鉗子…鉗子在這里。”
“慢慢來，慢慢來。”
“這條縫太窄了，鉗子探不進去，我還得把它稍微擴大一點，奇怪…這是銹跡？不對，只是涂料，涂料剝落了。”
唐躍和老貓坐在昆侖站內，盯著顯示器，麥冬的喘息聲在頻道中持續起伏，很顯然消耗了不少體力，麥冬每操作一段時間就停下來休息一下。
“好累啊，我之前從來都不知道檢修空間站居然這么耗體力。”麥冬氣喘吁吁，再次停下來休息，“隊長他們居然能這樣持續工作六個小時，真是不可思議。”
“你怎么能跟老王比呢。”唐躍搖頭，“老王老湯那樣的糙漢子，一身的腱子肉，經常在浴室里搏斗的，體力消耗比這個還大，但仍然樂此不疲。”
“為什么要在浴室里搏斗？”麥冬問。
唐躍想了想。
“通常都是因為一塊肥皂。”
折騰了半個多小時，麥冬終于把C1002號線路成功拆除，本階段出艙任務圓滿完成，麥冬也累得接近虛脫，她返回空間站后從艙外服內抖出了一升多的汗水，整個人都濕透了。
返回核心艙，來不及說什么，甚至都還沒戴上降噪耳塞，麥冬就抱著枕頭和阿Q睡著了，陽光正在逐漸遠離她們。
昆侖站內的唐躍和老貓正在討論下一步操作，晝夜分界線在火星地表上緩慢地移動。
聯合空間站再一次飛進火星的背面。
火星仍然以每秒二十四公里的速度繞著太陽公轉。
太陽系仍然以每秒二百五十公里的速度繞著銀心公轉。
宇宙在寂靜無聲中膨脹。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