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梁靖仰頭望著屏幕,將素白的手攥緊的時候,在地球上的另外兩個發射基地里,也同樣有許多人在看著這一幕。
甚至不只是在發射基地。
其余的數百個國家,雖然因為缺乏載人航天以及擁有核武的能力,但他們同樣通過信號共享觀察著遠在外太空的一幕。
通過衛星,人們清楚地看到代表著三個國家的隊伍分別從“植物霸主”的三個不同的位置降落,繼而潛入,并通過哪些閃爍著的代表著生命的信號源來確定他們的狀態。
就在夏國隊伍的一個人暗下去后的不多時,其余兩支隊伍也分別遭遇了危險,并開始不斷減員,那灰下去的光點漸漸增多,令所有注視著的觀眾都為之繃緊了心弦。
“噼啪…噼啪…”
程林平靜地看著被擊殺,撕成碎片的詭異蠕蟲。
在它爆炸的軀體中,那集聚成一灘的粘液中,一臺六核傀儡被蠕蟲爆射出的強腐蝕液體侵蝕的面目全非,關鍵部位損毀,導致幾乎成了半殘狀態。
程林撫摸了下水晶球,控制著這臺傀儡主動自毀,將這條路徑封鎖。
“看來傀儡戰兵并不適合這里。”他于心中判斷。
傀儡的戰斗主要在于物理攻擊,其次是伴隨的能量打擊,前者占據了絕大部分傷害,然而這里的重力大幅減弱,使得傀儡難以將物理傷害正常發揮。
好在按照推演的規則,這些傀儡即便完全損毀,也會在推演結束后復原,重新出現在靈界中,倒也不必心疼。
“呼。”無聲吐出一口氣,準備在頻道里表示下后方已經清除干凈,然而他剛要開口,就只聽到頻道中傳來嘈雜的喊聲,似乎他們再次遭遇了襲擊。
程林臉色微變,驟然開啟“液化”,整個人遁入一根破開的根莖,之后隱藏在植物內部的液體中,飛快向前方追去。
等他趕到的時候,就看到了一具被撕碎的尸體。
他恢復身形,只見一朵巨大的,生長著尖銳牙齒的深紫色花朵正搖曳生姿,鮮血在低重力的環境下宛如一片真實的雨,緩緩飄落。
“死!!”
穿著破爛宇航服的黎陽飛身躍起,手中的火焰化作一柄長刀,狠狠劈落,之后余怒未消,卻只是被其他人拉著向后:
“走!快走!”
“程林!跟上!”
沈山京的聲音驚醒了他,旋即,程林就看到后者寬厚的背上多了一個黝黑的梭形彈頭,腰間也掛上了一臺通訊器,他這才意識到,被花卉吞噬的這個生命就是之前背負彈頭的那個體能系的隊員。
“恩。”他略顯木然地點了下頭,往前走,在經過沈山京身旁的時候,就看到對方用潔白的衣服擦了下手中通訊器,然后將其放在嘴邊,按下按鈕,低沉道:
“正常。”
每過十五分鐘,都要向地面報告一次。
說完,沈山京不再停頓,腳步飛快地跟著眾人向更深處逃竄。
危險越來越多了。
感覺,就仿佛是點燃了一條導火索,原本還算平靜的空間里,一下子就變得危機四伏了起來。
如果用沈山京之前說過的那個比喻來形容,那就是他們這些“病毒”終于被注意到了。
兩側的各種各樣的詭異植物紛紛“活”了起來,仿佛被從睡夢中驚醒,張牙舞爪地對他們這僅存的十三個人進行阻攔與攻擊。
在深邃的枝葉中,還時不時竄出各式各樣的昆蟲,相比于無法移動,攻擊相對緩慢的植物,這些昆蟲的殺傷力更強,每一個都有著中階的實力,并且占據絕對的地利優勢,即便是程林,應付起來也頗感棘手,更不要說其他人。
很快的,人員在奔中又有了折損,先是一個肢體受傷的隊員被一只飛掠而過的巨蜂叼起,并于半空啃噬喪命。
接著,又有一名女性隊員被一株從天而降的生滿了尖銳的刺的植物生生刺穿了肚腹,腸子混合著鮮血灑下來,迅速在低溫中冷卻。
漸漸的,人數也從開始的十五人,逐漸下降到十三…十一…九…七…
程林在這五彩斑斕又殺機四伏的世界里不斷挪移,揮舞著藤蔓,竭盡全力與那些暗中的敵人爭搶著隊友的肢體,他第一次發現,原來救人真的比殺人難了太多。
“火隕”、“永燃之環”、“液化”、“不破金身”…
他不斷切換著不同的異能,面對著越來越多,幾乎不給人一點喘息之機的攻擊。
從起初的思索,然后行動,到后來,只剩下戰斗的本能,腦子里完全再沒有任何別的想法,只是運用著各種能力進行抵抗,并時不時就近扯斷植物,用嘴巴吮吸,補充損耗,如同茹毛飲血的野獸。
救人,也被其他人救下。
這種高強度的戰斗是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體會過的,上一次類似的體驗,似乎還要追溯到“沙城”推演里面對那數量龐大的異化蝙蝠的圍攻。
打著打著,他忽然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仿佛自己置身于一個絢爛的“萬花筒”中,眼前的五彩斑斕,卻又看不清任何具體的事物。
然后,他的靈魂被抽離開,升到了半空中,以一種毫無波動的,旁觀者的角度望著這一切。
他看著自己狼狽地滾開,躲過從一棵巨大的“松樹”上射來的宛如箭矢的松針。
他看著自己打開了靈界大門,再一次調來一只六核傀儡,抵擋下從天而降的鬼魅一般的蝶。
他看著一個個隊員拼命地施展著自己的能力,然后不可避免地受傷,甚至死去,殘破的血肉跌落深淵,被無數藏在暗中的唇齒分食。
他看著臉色越來越蒼白,額頭上因為頻繁動用感知能力而青筋凸起的施圣存張大嘴巴,不停地喊著什么,卻又聽不到任何聲音,如同觀看的是一部默片。
他看著背負彈頭的沈山京被一根樹枝將胸膛刺穿,然后眼眸一點點晦暗下去,倒下,旁邊的一個瘦弱的女隊員,咬著牙將彈頭背在了自己的纖瘦的肩膀上,并拿起通訊器,在戰斗的間隙里回答一聲:“正常”…
他靜靜地俯視著一切,看著一群人走的越來越深,人數也越來越少。
某一個時刻,他忽然發現整個“植物霸主”變得半透明了起來,于是,他借助這個冰冷的視角跨越了無數距離,看到了在另外兩個方向上努力前行的其他兩個國家的“同伴”。
他們一樣死傷慘重,面對著近乎無窮無盡的敵人,艱難前行。
在程林的注視下,代表著聯邦的小隊倉促之下,沖入了一條錯誤的道路,走到了一朵極大的,幾乎相當于一座小鎮般巨大的猩紅的花朵上,卻不自知,隨即所有人被合攏的花瓣吞噬,片刻后,被腐蝕成枯骨成為花朵的養料,那只彈頭則浸泡在深紅色的液體中,表面變得坑坑洼洼。
他又看向另外一個方向,看到蘇國聯盟的最后一個人抱著彈頭向“深淵”跳下,旋即被一只藏在暗處的,宛如狂蟒的細長蟲子噴出一團青藍色的寒氣,將他硬生生于半空中凍成了一坨冰,繼而跌落在一片葉子上,整個人碎成了好些塊,只剩下那只略顯矮胖蠢笨的彈頭依舊被厚厚的冰層封鎖著,表面的信號燈還在一閃一閃…
在深邃的宇宙中,時間變成了一個令人難以捉摸的尺度,你沉浸在奔逃中,失去了時間感,空間感,好在重力成為了最可靠的坐標,你只需要不停地向下,再向下…
植物霸主的體內危機四伏,一步走錯,便是絕境,聯邦與蘇國聯盟隊伍先后被逼入絕境,全員死去,然而他們運送的彈頭仍舊處于“植物霸主”的表層,即便引爆也不會對它造成真正的傷害施圣存作為除開你之外,地球上修為最高的感知系,他躲開了一個又一個致命的威脅,然而卻也只是讓死亡來的更緩慢了些,人類終歸是對于“植物霸主”內部的危險估計不足,這里不是“高度危險”而是根本無法通行的“煉獄”,當周圍的殺機終于有了片刻的停頓,你終于拾起了理智,卻愕然發現,這偌大空間內,竟只余你一人 腦海中旁白聲悄然出現,又悄然消失。
程林只感覺一陣眩暈,從方才的“旁觀”視角里恢復了正常。
他下意識用手背擦了下自己濕潤的眼睛,發現手上滿是鮮血以及奇異的混合液體。
他的右手攥著一截還在不停扭動的植物,活像是一條剛斬斷的尾巴。
他的左手上不知何時已經將禾劍持握于掌中,只是那漆黑的劍體表面沾滿了綠色的粘液。
腥臭的味道混合著宇宙的冰冷一窩蜂涌來,讓他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處于一片陌生的“平臺”,周圍是被殺掉的植物與蠕蟲的尸體。
他嘗試去尋找其他人,竟一時沒有找到,然后才意識到大多數都已經被拋在了后面,永久安眠于這陌生之地。
他張了張嘴,喉嚨發出“咯咯”的聲響,嚇了他自己一跳,旋即,他忽然感覺自己的右腿被什么東西抓住。
他轉身,本能地想要攻擊,卻豁然停下。
只見那抓握著自己腳踝的赫然是一只鮮血淋漓的手。
他的目光循著手臂望過去,就看到了一個靠在一根植物莖稈旁的施圣存。
他的衣服已經撕裂開條條裂口,腹部是一個大洞,腸子拖出去好長,被切斷了,有一些染著鮮血的粘稠的白粥流淌出來,在低溫下快速冷卻。
他的臉上,一雙眼睛赫然成了兩只血洞,眼珠幾乎爆開,額頭上青筋條條浮動,宛如皮膚下爬行著的蟲子,那是因為精神力消耗過度,引發的大腦充血。
他的左臂抱著彈頭,右臂抓著程林,揚起的臉龐上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只是慢慢將那只通訊器向前遞過去,程林下意識彎腰伸手去接,可還沒來得及觸摸到,施圣存的手臂便軟軟垂了下去。
同時,懷中的那顆黑乎乎的彈頭也沒有了支撐,滾落下來,沿著殷紅的草地,滾落到程林腳旁。
宇宙中,沉默的沒有半點風聲,卻又隱約的嘶吼聲漸漸逼近。
程林默然怔了三秒。
之后彎腰將“希望”背了起來,用綁帶固定在腰上,然后從施圣存凍得烏青、僵硬的手掰開,拿起通訊器,緩緩直起身,將其放在干裂青紫的嘴邊,按下按鈕,吐出一口寒氣,低低的,平靜地吐字:
“地面中心,行動…一切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