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一章 大道宗的至暗時刻
一千年。
這一千年來，程林再沒有移動一步，他的身軀漸漸干枯，仿佛成了一具尸體般，塵土覆蓋了他的軀體，小院漸漸破敗下去，茅草屋倒塌了，柵欄也悉數腐爛，水缸里的清水蒸發干凈，然后缸里漸漸積攢起了多年的落葉。
大道宗真的很大，以至于沒有人注意到這里的變化，或者說，他們有了更值得關注的事。
妖物越來越多了。
傳言說，他們從東海上的那片陌生的大陸而來，起初，并未太引起各大宗門的重視，畢竟那時候，它們并不比山中猛獸強大太多。
不知何時，情況漸漸有了變化，那些妖物兇猛了很多，為禍四方，凡間軍隊難以獵殺，即便是修行者出手，也漸漸不再那般容易鏟除，到后來，妖物中竟出現了粗通人類語言的妖將，這時候，人們終于感覺不對勁了。
可惜大勢無法挽回，當海中無數妖物爭相抵岸，百年戰爭就此拉開，大道宗身為正道領袖，責無旁貸，易九峰的確是罕見的天才，修為進境驚人，率領宗門修士搏殺于大陸各處，數十年，屠戮妖類無數，然而世間卻只有一個易九峰，戰線綿長，大道宗亦難以守住，隨著妖王登岸，人類防線撕開，霎時間，陰云籠罩，烽煙四起，人類王朝岌岌可危。
易九峰雖已年長，性格卻極剛，極直，大災之下，各個門派紛紛退避，唯獨大道宗逆勢而上，也因此死傷慘重，并成為了妖類的心腹大患。
歷二一六年。
坤河大戰，大道宗十位長老迎妖族大軍，十去其七，易九峰亦受重傷，不得以退守宗門，震動大陸，妖族震怒。
同年八月，妖族十萬聯軍匯合一處，兵臨大道宗山門。
八月盛夏，然而今年卻少有酷熱，從打入夏，便是陰雨連綿，一月里，倒有二十五個陰天。
大道宗屹立于東寧府境內，蒼龍山脈之中，此刻，陰暗的天空中，一道劍光自遠方飛來，徑直遁入蒼山之中，撞入那終年不散的云霧之內。
大道宗山門內，前山主峰之上，一位執事若有所覺，從殿中走出，抬頭一望，旋即右手在腰間一拍，腰帶上懸掛的古玉驟然發出亮光，引動護山大陣，云霧中，驀然顯現出一道籠罩群峰的金色巨網，那網格撕開一條裂口，將那劍光放了進來。
旋即，便見那劍光似乎體力不支，剛飛入宗門，便黯淡下來，墜向山腳溪流。
“救人！”
執事呼喊了一聲，話音剛起，便見山腳處有一道綠裙飄搖而下，御劍落入溪邊，隨即，越來越多的劍光飛起，不多時便將溪邊那人圍攏了起來。
“是周師兄！”
“快，拿養心丹來！”
人們驚呼起來，只見那溪邊栽倒的是一個模樣約莫二十六七的青年，長袍染血，半個身體落在溪流中，染紅了小溪。
此刻，已有弟子送來丹藥，那最早趕來的綠裙少女蹲在溪邊，用雪白素手將丹藥揉開，隨即將丹藥塞入青年嘴巴，十幾息后，那臉色慘白，昏迷不醒的周師兄才終于睜開了眼睛，看了下蹲在身旁的綠裙少女，呢喃：
“易師妹…快…快稟報師長，妖…妖族大軍已入東寧府內，不時即將抵達…”
此言一出，溪邊嘩然。
妖族大軍來了。
這個消息宛如一道旋風卷過了宗門，吹皺了溪水，也吹動了人心。
雖然早就預料到了這天，可當它終于到來，整個宗門都不可避免地壓抑了起來。
百年戰爭，人類修士早已知曉了敵人的強大，坤河大戰，大道宗以一己之力硬撼敵軍，早已元氣大傷，不復當年鼎盛，此刻敵人臨門，人心不免惶惶然。
宗門主峰，綿長山道上。
易小荷獨自緩緩而行。
今日山中風大，吹得她碧綠裙擺飄動，如同一葉真正的荷花，她年歲不過十七八，容貌精致，如同上佳的瓷器，只是此刻美麗的臉龐上堆滿了凝重。
修行者壽命悠長，因而往往會在年老之時，才會娶妻生子，易九峰二十年前娶妻，之后誕下易小荷，作為掌門獨女，她仿佛繼承了易九峰的修行天賦，未及桃李，便已是金丹修士。
此刻，易小荷頂著山風，步行至主峰議事大殿外，剛到殿門，她便眉毛揚起，隱約聽見了殿內的爭吵聲。
不多時，大殿門開，宗門碩果僅存的幾位長老面沉似水，緩緩走出，看到靜靜站在門口的綠裙少女，長老們紛紛一怔，旋即嘆氣離去，只剩下最后走出來的大長老并未走開，而是徑直來到小荷身前。
“見過師尊。”
易小荷垂手行禮，雖是掌門獨女，她卻并非師從父親。
大長老是一位境界高深的女修，神態雍容，氣度高妙，三十余歲模樣，易小荷卻知曉，師尊已年近四百歲。
“不必多禮，”大長老輕輕嘆了口氣，說，“都聽到了？”
易小荷想了想，搖搖頭，又點點頭。
大長老又嘆了口氣，就連臉上的皺紋都多了幾十條，她目光抬起，望向群峰，天色暗沉，隱隱有水氣，云霧便顯得更大，只是云霧中，透出濃濃的肅殺。
“妖族十萬大軍不時將至，介時，我宗們上下數千名弟子，都要面臨生死災劫，百年戰爭，宗門損耗巨大，坤河之戰，門內高手凋零大半，如今…想來是抵擋不住的。”
大長老仿佛是在給易小荷說，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語。
“各位峰主、長老意見各有不同，有主張拼死一戰的，也有的想要保留宗門火種，”大長老語氣頓了頓，“都不算錯，只是畢竟要有個對策。”
易小荷靜靜聽著，旋即仰起頭，山風吹得她漆黑發絲飄散，劃過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父親知道了么？”
大長老沉默了下，說：“掌門坤河之戰受傷后，一直在門內閉關養傷，這件事沒有去打擾他，但想來，以掌門的修為，必然也是知道的。”
易小荷側頭：“那父親說什么了么？”
大長老想了想，搖搖頭，又點點頭：“不開口說話，又何嘗不是表明了態度？”
易小荷怔了怔，旋即眼睛明亮了起來。
“你且去休息吧，之后的日子怕是要難捱了。”大長老憐愛地看了易小荷一眼，旋即飄然離去。
掌門不發話，便沒有人敢動。
既然不能動，那便意味著不能退，不能逃，所以剩下的選擇便只有固守死戰一條。
“妖族勢大，宗門弟子雖多，但大部分都是外門，內門也多數修為尚淺，不堪一用，所以不能主動出擊，只能守。”
河畔，典藏峰執事對一群迷茫的弟子緩緩說道。
弟子們聞言迷茫，繼而緊張：“十萬大軍，據說還有妖王統領，妖王實力不遜色于掌門，我們守的住么？”
中年執事輕捋胡須，指了指山外，語氣堅定道：
“自然守得住。我大道宗護山大陣為祖師所創，后由二祖加固，歷經萬年，代代掌門修繕，汲取蒼龍山脈地靈為根基，源源無窮，二祖飛升前曾有言，此陣開啟，即便是渡劫仙人，也難攻破，且內藏殺陣，妖王雖強，可若敢強攻，也必然會被大陣反擊斬殺！而若妖王不敢強攻，僅憑小妖消磨，怕是至少能撐十數年之久！”
頓了頓，執事繼續道：“山門內轄群峰百座，可供耕種，湖泊水源亦不依仗外界，我等只需休養生息，待元氣恢復，開門反擊就是！”
弟子們聞言紛紛露出笑容，緊繃之色緩和大半。
易小荷從人群外緩步經過，停駐幾秒，旋即繼續巡行，偌大山門，類似這樣的一幕比比皆是。
肅殺緊張的氣氛也被沖淡了不少。
易小荷沉默前行，眉頭皺緊，知道這便是宗門拿出的對策。
宗門護山大陣的確極為強橫，抵擋妖族十幾年也未必不可，只是…易小荷總覺得這并非長遠之計，十幾年間，大道宗在休養元氣，可妖族又何嘗不是？
到最后大陣力量消耗完畢，真的打得過么？再者…宗門封閉，自然可以茍活一時，可卻也是置外界凡人于不顧，十幾年…怕是整個大陸都要徹底被妖族統治了。
她不禁望向主峰，仿佛想要透過重重巖壁看到父親，卻只望見了云霧飄蕩。
她忽然想到，還有另外一個可能，如果…父親能在這十幾年內突破，踏入渡劫之境…或許，還真能避免宗門覆滅的命運。
唯一的問題是…他們真的還有足夠的時間么？
在宗門的動員與宣傳下，那股子絕望的氣氛終歸散去不少。
一日后，妖族大軍如期而至，將大道宗山門圍住，少數從未踏出宗門半步的弟子第一次見到了妖。
那些妖物通體漆黑，有的生有翅膀，有的沒有，周身籠罩黑霧，只有獨眸，血紅血紅的，有手有腳，只是手臂多了些，腳也更近乎于野獸。
模樣丑陋，氣息邪惡非常，尖嘯聲難聽刺耳。
怪不得叫做妖物！
在嘗試性地進行了一番攻擊后，敵人似乎終于確認了這護山大陣的強大，一只龐大的宛如一座小山的妖王繞著大陣飛行了一圈，終歸沒有嘗試攻擊，似乎也隱隱感知到了內藏的危險。
這令大長老等人遺憾不已。
再然后，兩邊便對峙了起來，妖王驅動小妖不斷攻擊消磨大陣的力量，而大道宗也做好了打一場可能長達十幾年的防御戰的準備。
“今后，外門弟子負責耕種山田，自產糧食，內門弟子輪換照看大陣運行，有任何異狀，立即稟告，若有疏漏，勢必嚴懲！”
宗門廣場，數千弟子云集，大長老神態冷峻宣告道，至此，大道宗徹底封閉，隔絕外界。
轉眼間，一個月過去了，宗門弟子也從最初的緊張惶恐漸漸對那些圍繞在外的妖物習以為常。
日子仿佛又平靜了下來，只是所有人修行的都更加勤奮了。
時間來到九月，群山的草木微微泛黃，預示著又一年秋天到來。
今天輪到易小荷輪值，按照宗門要求，每一次輪值都必須有五名內門弟子同時看守，且其中至少有一名金丹以上修士坐鎮。
原本按照大長老的想法，應該是派一名峰主級強者坐鎮，可考慮到留給他們的時間只有十幾年，所有峰主必須要抓緊時間修煉，爭取破境，這才能在未來大陣消散時發揮更大的力量。
因此，便只能將看護的任務交給弟子們。
不過很多弟子覺得這意義實在不大，護山大陣運轉萬年，出問題的幾率極小，只是如今的情況，任何一絲問題都不能允許發生。
當傍晚的霞光穿透妖族大軍的縫隙，照在陣法樞紐山峰之上的時候，易小荷從打坐中睜開眼眸，知曉到了輪值的時間。
她身旁其余四位弟子也紛紛睜開眼，起身，就看到山路上，接班的另外五名弟子正緩步走來。
“易師妹，辛苦你們了。”
那五人中唯一的金丹修士笑道。
易小荷也綻開笑容：“周師兄客氣了，師兄傷勢可好些了？”
對面的周師兄赫然是一月前拼死駕馭劍光回來報信的核心弟子，養傷一月，已然恢復了氣色，他笑道：“已無大礙，勞煩師妹掛念了。”
易小荷聞言心中微微一亂，素手攥緊，不太敢直面周師兄灼熱的目光，趕忙移開眼神，支吾道：“那我們就先走了。”
說著，她心想：才沒有掛念你…
周師兄笑笑，沒說話。
只是望著易小荷領著其余弟子離開，等綠裙少女消失，周師兄才緩緩收斂笑容，轉身看向其余四位弟子，道：“大家務必認真。”
四名弟子趕忙行禮：“師兄說的是。”
不知為何，今日的晚霞格外燦爛，妖物圍困多日，遮擋了不少天光，今天確實難得的松緩了些。
易小荷走在山道上，任憑山間秋風吹拂她滾燙的臉頰，直到悶頭走了好久，只剩下她自己，易小荷才平靜了下來。
這時候，她也猛然發現自己竟不知何時來到了山下溪邊。
就是那天救下周師兄的地點。
“怎么走到這了。”易小荷嘀咕一聲，就要離開，只是剛走了兩步，她忽然停下了腳步，怔怔地凝望著溪邊雜草。
那幾株草已經枯黃衰敗，生機全無，這令她有些疑惑，時間才是九月，初秋而已，怎么這草枯死的這般快？
下一秒，易小荷臉上的表情忽然一滯，一股難以的恐懼瞬間攝住了她的心臟！
她的后輩瞬間瞬間浸透了冷汗！
易小荷豁然轉身，望向身后，護山大陣所在的山峰，只見燦爛的霞光下，那大陣樞紐之處轟然彌漫起一縷黑氣，建筑破碎，血光浮現，一股恐怖的力量爆發，擊穿了山峰，也毀掉了大陣的“開關”。
下一秒，籠罩群峰的巨大無比的金色巨網閃爍了兩下，悄然消散。
無數妖物仿佛等待這一刻已久，尖叫著蜂擁而起，遮天蔽日！
易小荷臉色瞬間蒼白如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