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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五章 自古文人撐天柱

無線電子書    嶺南宗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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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州城還是那座廣州城,街道仍舊熙熙攘攘,然而陳沐走在街道上,高照的艷陽,金色的陽光灑在身上,總覺得天地都寬廣了,仿佛周圍的高樓都消失,自己身處一片平原之中那般,或許這就是自由自在的可貴之處了。

  鑒于慶長特地提醒過,陳沐也不敢太高張,今番也只是讓紅蓮跟著,四佬隨侍左右,帶路的是廣州本地堂口的人。

  龍記的生意遍布嶺南,廣州這樣的重地,自是側重發展,所以產業也很多,尤其是當鋪和碼頭,便如聚寶盆一般,銀號錢莊也都興旺得很。

  做成了這樁大事,陳沐也有了底氣,這一路心情也是暢快,腳步輕盈,很快就走出了熱鬧的街區。

  到了前頭,行人漸漸少了,空氣似乎都涼快起來,周遭開始出現不少雅致的院落,偶爾能聽到絲竹之聲隱約傳出來,該是個高雅的住宅區。

  “二爺,前頭準備到了,再勞您多走一段…”

  這向導也是誠惶誠恐,轎子車子他都準備好了,奈何陳沐堅持要步行,他見陳沐細皮嫩肉,也擔心陳沐吃不消。

  陳沐卻無妨,朝他擺了擺手,笑道:“不要緊的。”

  如此走了一段,前頭突然沖出一大群人來,熙熙攘攘,竟是朝一戶人家投擲雜物污物,甚至還有人往門前潑糞!

  那向導也緊張起來,將陳沐護在身后,朝陳沐道:“二爺,咱們繞道!”

  陳沐也不想節外生枝,但細看了一眼,發現里頭竟然有不少學生裝束的人,心中也是好奇,抬手阻止道:“先看看再說。”

  “這是什么人家?怎么惹起眾怒來了?”陳沐隨口一問,那向導遲疑了片刻,到底是朝陳沐道。

  “那…那是卸任總督譚鐘麟的私宅…”

  “這樣么…”陳沐終于明白這向導為何要遲疑了。

  在他們看來,是陳沐逼走了譚鐘麟,譚鐘麟若不下臺,試問誰敢往總督家門口潑糞?

  雖說這讓陳沐在龍記的聲望無人能及,但陳沐并不愿意承認這一點,因為并非他逼走了譚鐘麟,起碼他是這么認為的。

  那群人義憤填膺,口口聲聲大罵著,陳沐聽了一會,終于是清楚了。

  這些人都是支持維新派的,而譚鐘麟是朝堂內外公認的守舊派,他素來反對變法,而廣東是通商口岸,民風開放,是洋務運動最活躍的地方之一。

  可偏生就是這么一個地方,譚鐘麟擔任總督以來,并不支持洋務運動,甚至不遺余力反對洋務運動,至于維新變法,在譚鐘麟眼中簡直就跟離經叛道沒任何區別。

  康有為和梁啟超等維新派主要人物,都是廣東人,康有為是南海人,而梁啟超是新會人。

  按說這里該是維新變法的發源地,是最熾熱的地方,可因為譚鐘麟的壓制,維新變法也就寸步難行了。

  梁啟超和劉學海等人也時常因此而大罵譚鐘麟,而皮錫瑞甚至罵譚鐘麟眼睛瞎了,走路都要人扶,唯獨痛罵洋務運動最有力氣,甚至罵譚鐘麟是葬送了廣東的殘廢人。

  有了這種種前提,如今譚鐘麟卸任之后的遭遇,也就可想而知了。

  看著眼前這一幕,陳沐也是感慨萬千,張了張嘴,本想讓向導想辦法驅散這些人,但這個時候,譚家的大門竟然打開了!

  這些人一直叫囂著讓譚鐘麟出來,沒想到這老頑固果真出來了!

  他沉默著不說話,門前這些人卻是群情激憤,也不知是誰,朝他丟了一片爛菜葉子,仿佛觸發了開關一般,譚鐘麟很快就一身污物!

  他也不爭辯,不躲不閃,仿佛在接受審判一般,陳沐終于是忍不住,朝那向導說道:“能不能趕走?”

  向導挺起胸膛來,朝陳沐用力點了點頭,便朝那群人走了過去,也不知道說了些甚么,陳沐只聽到一句“龍記辦事”之類的話,那些人頓時一哄而散了。

  陳沐走到門前來,譚鐘麟仍舊呆立在原地,身邊的家仆想要替他整理面容衣衫,卻被他伸手擋了回去。

  “文帥…您這又是何苦…”陳沐走上臺階,朝譚鐘麟遞上了手絹。

  譚鐘麟沒有伸手去接,只是緩緩坐了下來,就靠在門檻上,仿佛再沒了力氣一般。

  “我譚鐘麟咸豐六年中的進士,曾在美若天堂的杭州當知府,擔任過江南道監察御史,杭嘉湖道,也曾經到苦寒的西北去。”

  “我也不敢說愛民如子,但在陜西減苛稅,設書局,興義學,教百姓種桑養蠶紡織,疏通鄭白渠,巡撫浙江之時,又興修海塘,改定稅厘,整頓武備…”

  “后來又擢升陜甘總督,設立官車局以舒緩轉運,罷苛捐雜稅以解民困…”

  “旁人總說我頑固懦弱,是,我沒有張之洞左宗棠曾國藩那樣的武功,但在陜西之時,回民叛亂,是我解除了回民不準出城的禁令,緩解了回漢矛盾,收拾了爛攤子,離任之時,回民都來給我送行…”

  “我在蘭州設立求古書院,在甘州創建河西精舍,十四年,黃河決口,老夫籌集六十萬兩白銀給河南賑災修堤,當了六年半的陜甘總督,庫存白銀百余萬兩,各州縣存糧數百萬石,比我就任時增長十倍有余…”

  譚鐘麟一口氣細數下來,仿佛在回顧自己的大半生一般,這一樁樁大大小小政績,也著實讓人震撼。

  “我做了文官,甚至是絕大部分好官都該做的事情,如今呢?就因為我恪守著文官之道,就要遭人潑糞?”

  “你說,這世道怎么了?”

  這個老臣抬起頭來,滿頭滿臉的污物,滿眼都是委屈的淚水,陳沐都忍不住濕潤了眼眶。

  他終于明白張之洞為何突然要讀書了。

  譚鐘麟的私宅很簡樸,他不貪不腐,政績卓著,他是純粹的文官,他是清流出身,擔任監察御史,他的身上始終保持著讀書人古樸而經典的氣節。

  張之洞也是清流出身,或許,他在譚鐘麟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本該成為的樣子。

  他之所以突然讓陳沐陪他讀書,不是為了懷念過去,而是為了斬斷過去,徹底告別那個清流文官的身份!

  我的老天,即便遠見卓絕如張之洞,仍舊花費了大半生,直到譚鐘麟卸任,他才決定徹底告別純粹讀書人的身份。

  他與譚鐘麟一樣,一輩子都沒有挑出那口井,他只是爬到井口看著外頭的世界,他從沒想過自己會走這么的遠。

  如今陳沐終于明白,張之洞與譚鐘麟其實并沒有太大的區別,在精神上而言,只不過張之洞用自己的方式來保國,向這個世道,做出了一定的妥協。

  而譚鐘麟是寸步不讓,仍舊謹守著文官之道罷了。

  陳沐曾以為自己喚醒了譚鐘麟,然而譚鐘麟用卸任來告訴陳沐,他并沒有成功。

  陳沐又以為自己喚醒了張之洞,但事實證明,同樣沒有成功。

  他如今終于明白,無論是張之洞,還是譚鐘麟,亦或是朝廷上那些人,他們都不需要喚醒。

  因為他們都醒著,但他們都在裝睡!

  想到這一點,陳沐對朝堂政治,也就半點興趣也沒有了。

  他欣賞而敬佩譚鐘麟,不是因為他的迂腐,而是因為他的純粹!

  他就仿佛在幼時,第一次拜見龔夫子那般,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束攏自己的頭發,而后鄭重地朝譚鐘麟作了一揖。

  譚鐘麟老淚縱橫,他朝陳沐問道:“你讀的第一篇文是甚么?可曾記得?”

  孩童開蒙,不外乎三百千,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增廣賢文之類的東西。

  陳沐沒有多想,便開口道:“是人之初,性本善…”

  譚鐘麟看著門前滿地的狼藉,口中喃喃道:“人之初,性本善…呵呵…”

  “我沒錯,對不對?”譚鐘麟如同一個忐忑的孩子一般,滿眼希冀地朝陳沐問著。

  陳沐嘴唇翕動,卻終究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將譚鐘麟扶了起來,替他擦干凈臉,朝他說道。

  “文帥,達則兼濟天下后頭還跟著一句窮則獨善其身,若不能兼濟天下,那便獨善其身吧…”

  譚鐘麟看著陳沐,充滿希望地朝他勸道:“我知你并非凡夫俗子,你很會講道理,懂講道理的人,比不講道理的人要好,但不僅僅要講道理,還要做道理,老夫也不敢教你什么,送你四個字如何?”

  陳沐恭敬地拱手:“愿聽先生教誨。”

  譚鐘麟用手指沾了沾地上的水跡,在臺階上寫了四字。

  雖然水跡很快被吸干,字跡沒有停留太久,但陳沐到底是看到了。

  “知行合一”。

  陳沐抬起頭來,朝譚鐘麟道:“學生記住了。”

  譚鐘麟也滿意地點了點頭,看了看旁邊的龍記向導,難免朝陳沐提了一嘴。

  “這條路不適合你…”

  陳沐沒有解釋,他也知道,自己并不適合,但這是報仇雪恨最快的途徑,也是他目前最好的選擇。

  他只是朝譚鐘麟道:“文帥不也不適合當官么?”

  譚鐘麟也苦笑道:“那你覺得老夫適合做甚么?”

  “先生,您適合當教書先生,若您當初做個先生,如今該是桃李滿天下了…”

  譚鐘麟哈哈大笑起來:“這天下…往后全都是機器了,哪里還有桃李?”

  陳沐指了指譚鐘麟的胸口道:“只要這讀書人的脊梁和魂魄還在,便是滿天下高樓與機器,讀書人的氣節就還在!”

  陽光照射下來,佝僂著身子的譚鐘麟,就好像鋼鐵世界里最后一顆老樹,而身旁的陳沐,就好像老樹上,長出的一枝綠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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