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著鄧鎮海的指點,陳沐與晴子先來到左首的院子,回頭看時,鄧鎮海已經放心地帶著孫幼麟進竹樓喝茶,陳沐這才又返身出來,朝蘆屋晴子說道。
“咱們的時間不多,這里房子卻不少,必須分頭行動,盡快找到林福成,否則會讓鄧鎮海起疑…”
眼下已經接近傍晚,何胡勇也快要散衙回來,若不能及時完成這樁事,待得何胡勇歸家,可就麻煩了。
何胡勇對陳沐從無私仇,也不談恩情,一切都只是為了利益罷了,或許他的利益說起來好聽一些,是為了洪順堂的未來,但說到底,他是不支持陳沐的。
之所以用哨兵當了陳沐的替死鬼,也不過是讓陳家兒子在名義上“死去”,算是剝奪了陳沐名正言順繼承洪順堂的資格。
往后的事情,也都警惕著陳沐,因為陳沐是唯一知道他身份的人,陳沐毫不懷疑,何胡勇隨時可能殺他滅口,所以還是不能主動招惹他。
心中有了這樣的計較,陳沐的手腳也就快了起來,晴子是個殺手,雖然對地形不熟,但偵查能力是毋庸置疑的。
與晴子散開之后,陳沐也是加快了腳步,往左右房子搜了一遍,也不敢去敲門,只是翻上墻頭探望。
他并沒見過林福成,但想來林福成這樣的大宗師,終歸有著不一樣的氣度,一眼就該是看得出來的。
只是翻看了幾家,都空空無人,何胡勇這些瓦房住的都是佃農,此時炊煙裊裊,正在準備晚飯。
陳沐心里也有些不解,身為田莊主人,何胡勇竟然住山腳下的竹樓,卻將這些白墻黑瓦的瓦房留給了佃農來住。
這些佃農并沒有鄧鎮海的功夫,只是尋常草民,警覺性也并不高,便是陳沐爬上墻頭來探看,他們也毫無察覺。
倒也有不少孩童在房屋前后奔跑玩耍,只是他們的注意力都在玩耍上,陳沐又專挑后院等隱秘之處,孩童們自是發現不了的。
雖說是一片居住區,但畢竟在田莊里頭,來來去去也就十幾戶,不消一會兒,陳沐便與蘆屋晴子碰頭了。
“沒發現?”
蘆屋晴子搖了搖頭,雖然她同樣未曾見過林福成,但陳沐相信她的眼光,若林福成在里頭,她一定是能夠找出來的。
“不在這里?難道幼麟兄的情報有誤?”陳沐也是犯嘀咕,正猶疑之時,晴子卻扯了扯他的衣角。
陳沐順著晴子的眸光看去,但見夕陽之下,一名老農戴著斗笠,牽著一頭老牛,在田埂上慢悠悠地走了回來。
雖然他的臉膛很黑,看起來有些枯瘦,但骨架子卻結實,年紀也并沒有想象之中那么大,雖然滿腳泥濘,身上又帶著泥點,但總給人一種干凈的感覺。
他用手背將斗笠頂起來,瞇著眼看了看陳沐和晴子,仿佛一眼就看穿了兩個年輕人的來歷一般。
他將牽牛繩丟向了陳沐,也不再看陳沐,只是隨意說道:“把牛栓好。”
陳沐本以為會遭到驅趕,沒想到會是這樣,也是愣在了原地,倒是晴子戳了戳他,陳沐才趕忙將牛栓了起來。
老人返回屋里,很快就拿出一個桶來,放在了井邊,自己坐在井欄邊的洗衣石上,將臟兮兮的草鞋給脫了下來。
“打水。”
老人慢悠悠地取出布袋,捻出煙絲,撞在了煙鍋里,晴子也是心思活絡,當即走到鄰居家,取來了一根紅頭柴,給老人點了煙。
陳沐在家里可沒干過這些粗活,不過張良還有“圯上納履”,幫黃石公撿鞋,他既然要請林福成這樣的宗師出山,誠意總該是要拿出來的。
也沒有多想,陳沐便放松了繩子,打了一桶水上來,輕輕放在了老人的腳邊。
老人倒也沒讓陳沐幫他洗腳,慢悠悠地沖洗著雙足,動作毫不生疏,仿佛每日都是這樣。
陳沐想了想,自己是拉不下臉來給老人洗腳,但這個牛滿身是泥,卻可以幫它沖洗干凈的。
如此想著,陳沐便又打了一桶水,提到老牛身邊,正要沖洗,老人卻開口道。
“有時候太干凈了反是不好的。”
陳沐看了看,這些泥就差沒把老牛的眼珠子都給糊上了,看著都難受,幫他洗干凈又有何不好?
此時晴子也看出了陳沐的疑惑,在一旁低聲道:“這些泥…糊涂在牛的身上,蚊蟲牛虻就沒法叮咬牛,更吸不到牛的血,是…可以…保護牛的…”
陳沐也是恍然,他到底是讀書的孩子,雖然兄長時常帶他出去玩耍,但這種尋常市井孩子都懂得的常識,陳沐卻是一無所知的。
老人看了晴子一眼,只是嘿了一聲:“倒也新鮮,番鬼婆見過不少,倭婆倒是少見…”
晴子一直好聲好氣,因為她知道這是何胡勇的地盤,如今她加入了陳沐的隊伍,已經不能再像以前那般恣意妄為,所以陳沐想要討好這老人,她也盡量幫忙。
可這人為老不尊,竟罵她是倭婆,晴子的脾氣也就上頭了!
她也不抽刀,只是一個耳光甩了過去,可那老人頭都不抬,煙桿子一點,正中晴子的肘關節內側,晴子只覺著整條手臂都發麻,便再也抬不起來了!
“準頭可以,力道也還湊合,就是不夠快,畢竟是女流,在家相夫教子也就罷了,拋頭露面,打打殺殺,終究是不成的。”
他就像個古板的老學究,滿腦子男尊女卑一般,晴子雖然氣憤,但只是一交手便知曉差距,便是她與陳沐聯手,都不是這老人的對手!
陳沐雖然是讀書人,也在一些閑散書籍里看過不少女傳,名垂青史的女武人也知道不少,但卻沒有掉書袋,用這些來說事,而是朝老人道。
“若能安穩度日,相夫教子,誰又愿意出來拋頭露面,打打殺殺?非德操之有瑕,乃命途之多苦罷了。”
老人看了看陳沐,只是呵了一聲:“道理倒也懂得不少,既是如此,又何必來找我?”
“你就該像這頭老牛一樣,想要保護自己,就往泥潭里滾上幾遭,也不要怕臟怕臭,滾出這樣的模樣來,漫說蚊蟲牛虻不敢下嘴,便是有人舉起棍子,也不忍打,怕濺臟了自己的衣裳。”
老人說這些之事,眸光轉向了晴子,意思也再明確不過,他是看得出晴子是老江湖,不干不凈的事情做過不少。
陳沐也很明白老人的意思,想要保持身家清白,又想在江湖武林站穩腳跟,是很難做到,甚至無法并存的一件事。
他的暗示也很明確,陳沐與其來求他,不如在江湖的渾水里摸爬滾打,混出個名頭來,不管是好名惡名,都無人敢再招惹了。
但陳沐眼下不是不想在江湖里打滾,而是進入江湖的門檻太高,他必須找個人推他一把,否則連打滾的資格都沒有。
陳沐正要說話,鄧鎮海卻是急匆匆走了過來,見得此狀,臉色也是非常的不悅。
“你們這么跑到這里來了!”
陳沐正要解釋,老人卻擺了擺手:“他們是外人,分不清南北,找不對地方,也是情有可原,他們說話有趣,腦子機靈,吃過飯就會走,無妨的。”
鄧鎮海雖然仍舊有些惱怒,但老人已經發話,他也不敢多說什么,只是老老實實地站在一旁。
老人又將眸光投向了鄧鎮海身后的孫幼麟,饒有興趣地問道。
“看你指節粗大,手背隆起,該是經常打木人樁,練的不是蔡李佛就是詠春,不過骨架挺拔,雙腳稍有點外八,該是練的硬馬和腿法,多半是蔡李佛的子弟了。”
孫幼麟是名門子弟,見多識廣,又早熟沉穩,抬手抱拳:“林宗師目光如炬,小子乃是新會京梅鄉蔡李佛嫡傳孫幼麟。”
老人微微點頭,對孫幼麟似乎頗為賞識:“你既是名門之后,又是個醒目仔,帶著這個愣頭青來老頭子這里做什么?”
“這…”孫幼麟只是稍有遲疑,老人的眸光便凌厲起來:“這么說,昨天來這里踩點的幾個小蟊賊,也是你的人咯?”
孫幼麟訕訕一笑:“果真是甚么都瞞不過林宗師…”
老人皺了皺眉頭:“你該知道這里是誰的地盤,實在不該輕易進來。”
“正因為知道是何管帶的地盤,所以才更顯誠意…”孫幼麟有些滑頭,在旁人面前十足的沉穩范,到了老人面前,卻如頑童一般,頗有點“倚小賣小”的意思,這才更加彰顯他的為人處世之道了。
老人也是哈哈一笑:“你倒是個小滑頭,不過這句話卻說錯了,這不是何管帶的地盤,而是老夫的地盤哦…”
孫幼麟也是尷尬起來:“這么說我拍馬屁拍馬腿上了?”
老人點了點他,也是搖頭一笑:“男兒當自強,拍馬屁這種事,太沒骨氣,脊梁不夠硬的話,在江湖里混不久的。”
如此說著,他便拿眼來瞧陳沐:“適才若不是老頭子我自己動手,這軟骨頭怕不是要幫我洗腳,這樣的人,你又何必帶過來?”
此言一出,陳沐頓時惱怒起來!
他之所以如此恭敬,完全是出于林福成的武林地位,畢竟是武道宗師,傳說中的人物,可這老兒卻將陳沐的恭敬,當成了諂媚與奉承!
孫幼麟見得陳沐如此,臉色也變了,他比陳沐要深沉一些,是聽得出來的,林福成根本就只是在用激將法,試探陳沐的城府罷了,可陳沐的神色毫不掩飾,是果真生氣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