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剩下的肉全部扔進泔水里了。
吃泔水的牲畜死了。
那他們…
那幾個幫工的人臉色煞白,想起回去之后家里人吃掉的那些肉,胃里一陣翻騰。
縐隆安則是猛的抬頭看向說話那人:“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那衙差開口:“就在那些人鬧事的隔天,大人您那會兒不是受傷了嗎,大夫還說您要靜養來著…”
“這事情也不算大,就死了兩頭牲畜,而且這段時間兄弟們都忙著出城去找人,就把這事兒給耽擱了,一時間忘記給衙門里說了。”
最重要的是,那個除糞夫的脾氣特別的不好,明明干著最污糟的活兒,卻將自己瞧得比誰都厲害,不僅時常板著臉,性格又刁鉆,嘴巴刻薄惡毒,跟誰都合不來。
那天他來報案的時候,就污言穢語一大堆的。
他和另外兩個兄弟過去瞧時,只看出來那牲畜是被毒死的,還沒等他們調查清楚,那個除糞夫就指著住在他隔壁不遠的一個鰥夫,非說是人家故意毒害他的豬,還說那鰥夫和另外一家的小媳婦不清不楚。
那小媳婦是個剛嫁人不久的,臉皮子薄,被他罵的羞憤欲死。
小媳婦的婆婆是個厲害的,聽著這人硬給他兒子扣綠/帽/子,還侮辱她兒媳婦,當下就拿著菜刀沖了出去,差點沒砍死胡說八道的除糞夫。
當時的情形,那叫一個亂。
這衙差攔著攔著,好不容易將人給安撫下來,那除糞夫就一嘴一口衙門偏私,說他們哥幾個收了別人的好處,他們當時一氣也懶得管他那破事,只隨口說是等府衙這頭的事情解決完后,再去查那邊的事兒,結果忙來忙去就給忘記了。
剛才他要不是突然想起來,還記不起這事兒。
縐隆安那會兒被嚇著了,事后又怕擔責任,這才裝病,這會兒被他一句話給捅了出來頓時語塞,忍不住狠狠瞪了那人一眼。
祁文府在旁聽聞了那衙差的話后,抿抿唇道:“那除糞夫可是收集這附近泔水的人?”
“是。”
那衙差點點頭,“這城里干這活兒的人不少,可幾乎都是一人固定一片區域,家里出事兒的那個剛好就是這附近的,而且他脾氣不好總跟人吵架,所以我們都認得。”
祁文府聞言看了蘇阮一眼。
蘇阮摩挲著手指說道:“這么說來的話,那天事情的起因應該就是有人在學府宅子里的飯菜中下了毒,然后誘導那些人是官府想要朝他們下手,再鼓動他們來官府鬧事。”
可是…
蘇阮微瞇著眼,這其中還差了最關鍵的一環。
那些人為什么會相信官府的人害他們,難道就僅憑著一些下毒的飯菜就大打出手?
朝廷對他們封賞極厚,且他們回荊南的路途之中也有人隨行保護,到了荊南官府這邊更是一直多有照料。
就算后面有人被人加害,縐隆安他們也在盡力保護剩下的這些人。
薛嫂子他們雖然只是平頭老百姓,可不代表是毫無心智的傻子。
如果只是發現飯菜被人下毒,他們第一時間不是應該懷疑之前想要暗害他們的人混進了那宅子里,立刻通知官府的人嗎,可為什么會直接認定了下毒之人是官府的人?
祁文府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突然抬頭問道:“從出事到現在,荊州城內各處可有什么奇怪的謠言?”
縐隆安皺眉:“沒有吧,外頭一直都是那些說朝廷狠毒,陛下出爾反爾,想要殺人滅口泄憤之類的…”
祁文府聞言沉凝了片刻,這才又轉頭看向那些衙差:“你們那日跟那些人交過手,可還記得當時他們那些人里面有沒有什么眼生的人?”
那些個衙差面面相覷片刻,都是搖搖頭。
“沒有。”
“我也沒瞧見,好像就是之前那些。”
“我也沒留意,當時只顧著護著大人了。”
最先說話的那個衙差也是說道,“祁大人,那天他們人多,百十來個往里一沖,瞧著亂糟糟的,我們還真沒留意有什么打眼的人。”
“我們哥幾哥當時要么是被幾個女的抓著,要么是被人堵著,就連我也是被幾個孩子纏著,您說他們老的老小的小,不是女的就是缺胳膊斷腿的,要不是后來逼急了見了血,我們哪能真跟他們動手?”
“您瞧瞧,我當時還被一個孩子咬了一口,這手上被咬傷的地方到現在都還沒好呢。”
他說著說著,將手伸了出來,就見著他手背上靠著小指那邊有著一排極深的牙印,隔了這么多天依舊暗紅暗紅的,可想而知當時咬的有多狠。
蘇阮在旁聽著他們的話,扭頭對著祁文府道:“看來眼下想找別的線索不易,還是要在那個跑掉的王婆子。還有那個陶秀才身上下功夫了。”
祁文府嗯了聲,先讓那些衙差和幾個幫工的人退出去后,這才對著縐隆安道:“縐大人,等葉平他們回來之后,不管那邊有沒有線索,找人的事情不能斷。”
“你們這里可有擅長繪畫之人?讓他們幾個將王婆子還有陶秀才的模樣口述之后,叫人先畫下來,然后拿著畫像在城中和荊州附近一些城鎮去找,只要他們沒被滅口,必然是能找到線索的。”
“還有,之前跑掉的人必須盡快尋回來,此事也暫且不宜傳回京中。”
縐隆安對于找人的事情自然沒有意見,他也想要盡快把人找回來,最好是能把事情調查清楚,他也好能安寧,可是不回稟京中…
祁文府像是看出了縐隆安的遲疑,淡聲道:“其實不瞞縐大人,早前你讓人送往京城的信件,我都讓人截了下來。”
縐隆安一驚:“你…”
祁文府說道:“縐大人先聽我把話說完。”
“我不讓你傳信入京,固然是不想驚動了陛下,讓他厭棄那些被人挑撥的將士親眷,可同樣也是為著縐大人著想。”
“為我?”縐隆安緊抿著唇。
“是,為你。”
祁文府說道,“縐大人細想,年前陛下才重審荊南舊案,替那些將士和蘇大人平反,不僅懲處了二皇子和薄家,也對這些將士親屬加以撫恤,更曾當朝允諾朝廷絕不會虧待這些忠臣遺屬。”
“天下人皆知陛下自省顧舊,荊南之事雖有冤屈,卻非陛下所為,而陛下也是受小人蒙蔽。”
“陛下為著荊南這些人,也為著給天下人一個交代,不僅抄了薄家,圈禁了二皇子,連帶著朝中許多涉案其中的大臣都接連被貶被殺。”
“可此時若是傳出他下狠心不惜懲處至親也要安撫之人不知感恩,反而謀害朝廷命官、畏罪潛逃的消息,你讓陛下怎么做?”
祁文府看著縐隆安說道,
“陛下若是嚴懲,定會有人揣測他心胸狹窄,猜疑之前所謂平反昭雪之言不過是一時安撫,甚至會有人臆測陛下對于之前宮門前之事懷恨在心,坐實外間傳言。”
“可陛下若不嚴懲,謀害朝廷命官,擅闖知州衙門,此罪若可免,朝廷律法、威嚴何在?”
縐隆安臉上神色變化不斷,顯然祁文府的話他聽進去了。
他雖然沒在京中當過官,甚至和明宣帝靠的最近的一次,就是當年他考上進士參選殿試之時,他那會兒也只是遠遠看了明宣帝一眼,甚至都沒怎么敢抬頭。
后來這些年偶爾入京述職也是直接去的吏部,從未有被召見的機會。
論了解明宣帝,眼前這個年紀輕輕就簡在帝心,身居高位的青年顯然比他清楚的多。
縐隆安遲疑道:“那祁大人的意思是…”
“有些事情上面其實不必事事回稟,只要結果是好的就行。”
祁文府淡聲道,
“荊南的事情不能傷及皇室清譽,不能損害帝王威名,不能讓人質疑陛下厚待忠臣烈屬之心。”
“若能平平安安將人找回來,查清楚原委、妥善處置,自然是大功一件。”
“可如果愈演愈烈,甚至鬧的天下皆知,讓陛下騎虎難下,到時候首當其沖要遭責難的,會是誰?”
縐隆安臉色泛青。
還能是誰。
當然是他這個荊南知州!
皇家的人向來都不講道理,為了護著自己的羽毛,為了朝局安穩,當年蘇宣民帶著那八百將士戰死荊州,事后都能變成叛國之人。
要不是蘇阮冒死替他們平冤昭雪,他們這會兒恐怕都還被人唾罵厭棄。
更何況是他?
要真到了祁文府說的那地步,他這個被趕鴨子上架被強推上來的荊南知州,肯定第一個被扯出來背黑鍋。
縐隆安連忙說道:“還是祁大人想的周全,你放心,你未開口之前,我絕不會傳信去京中,這邊的事情一切都以你為主,但有所需,你盡管開口。”
“只不過這事兒就算是我不說恐怕也瞞不了多久,那鬧事兒的人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祁文府說道:“所以得盡快將人找回來。”
縐隆安聞言瞬間苦了臉:“我也知道要找人,可哪兒那么容易啊,這荊州城外都被翻了個底朝天了,可就是找不著人,這些人就跟憑空消失了一樣。”
蘇阮突然說道:“那城里呢?”
“啊?”
縐隆安愣了一瞬,才開口,“可他們都跑出城外了…”
“是誰說他們出城了?”蘇阮看著縐隆安。
縐隆安仔細想想,好像的確沒人說過。
那天出事之后那些人就直接跑了,而府衙這邊的人去追的時候,那些人消失的干干凈凈的,城內四處都沒他們蹤影。
那會兒所有人都想著,那些人怕是沾了人命不敢再留在城中,而且按照常理,他們怕被抓了也該直接逃出城去才是,所以這段時間城里只是簡單搜了兩次,就一直在城外搜。
縐隆安一拍腦門,氣聲道:“燈下黑了。”
祁文府搖搖頭,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他對著縐隆安道:
“你先讓人將畫師尋來,叫他們把王婆子和陶秀才的人像畫出來,然后讓人傳消息出去,就說之前那個通判身受重傷還未氣絕,且朝廷欽差也來了荊州。”
“若有人問起,便把我的身份也傳出去,叫人知曉我來了。”
縐隆安知道祁文府這么做,是想要安撫那些人的心,而且當初是祁文府將那些人帶去京城的,他們應當對祁文府要更信任一些。
縐隆安點點頭道:“好,我這就讓人去辦。”
蘇阮看著縐隆安匆匆忙忙的走了,不由說道:“四哥,不如叫他們知曉我也來了。”
她曾經和那些人一起跪宮門,告御狀,后來帶著他們討賞,又安頓他們回荊南,也算是同患難一回了。
薛嫂子等人要是知道她來了,說不定愿意露面。
祁文府搖頭:“不用。”
他總覺得荊南這事蹊蹺,而且那些人和官府翻臉的也太過突然,讓他心中有絲不安。
不確定緣由之下,他不想拿蘇阮冒險。
“四哥…”
“我說不用就不用。”
祁文府沒讓蘇阮將話說完,就低聲道,
“如果他們愿意露面,還相信之前京中的事情,覺得我們會護著他們,那我來,或者你來,他們都會來見的。”
“可如果他們不愿意見我,就代表他們不再將我們當成同盟,不再信任我們,甚至對于以前共患難的經歷生了懷疑。”
“這般情況下,來荊州的是我還是你,結果都一樣。”
蘇阮聞言沒說話,她知道祁文府說的真的。
其實這邊的事情很容易就能夠看明白,而眼下只差的就是那一根挑動薛嫂子等人,對官府不信任,甚至懷疑朝廷謀害他們的原因。
這原因如果在別人身上還好。
可如果在她和祁文府身上…
蘇阮輕嘆了口氣。
祁文府看著她微垂著眼愁緒滿面的模樣,伸手撥弄了下她肩上的發穗,“別擔心了,莫家大哥午后就能回城,蕭勉晚一些也能到。”
“到時候官府和鹽幫的人一起找,只要他們還在,總能找到。”
蘇阮低嗯了聲:“但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