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一個月,婉瑩實在想念母親和爹爹,壓著嗓子低聲哭喊:“爹爹,婉瑩想回家,娘,婉瑩想你了…”
哭著哭著,天上飄飄忽忽地下起了雪。各處已華燈蘊逸。暮色交著雪色,婉瑩看不清楚腳下的路。偌大的紫微神宮,竟然沒有可以去的地方。流著淚,看著灰蒙蒙的天,又踩著回儲麗軒的路,一點一點回去。
回到儲麗軒,齊秋麗已經躺下睡覺,桌子上放了一塊紅薯。婉瑩也不吃,也和衣而睡。如此一夜,倆個人一句話也沒說。
一連幾天,兩人在同一個屋,如同有一張透明的墻,擋在兩人中間。就連偶爾對視,也裝作看不見的樣子。
臘月初八日,宮里按例都要做臘八粥。這一日天不亮,各處的廚房都忙得熱火朝天。御膳房的崔公公神色匆匆地過來,進門就說:“你們東北所趕緊抽出來幾個人,御膳房里忙得四腳朝天了。”
御膳房人手不夠,這里人手也不寬裕,廚子和幾個徒弟,正在左右發愁。
正在洗菜的齊秋麗八面玲瓏地逢迎道:“跟我同屋的師婉瑩,好像負責花園的打掃,最近下雪,沒什么活計呢!”
廚子遲疑了一下,心想:既然進宮做宮女,洗個米,煮個粥也不算難為她。對著齊秋麗說:“你去喚她過來。”
“師傅,你看看我正洗著菜,你讓別人去。”
如此,天色剛剛蒙蒙亮,婉瑩與幾個閑暇宮女踩著雪路,去御膳房幫廚。
御膳房,是整個紫微神宮里流言蜚語最鼎盛的地方之一。各宮各院的太監宮女,端湯送藥之余,也帶著自己宮院里的獨家信息,在這里接頭碰面。或是自己無意說破的,或是主子們有意安排放出去的風,或者壓根兒就是去誣陷的…
所以各路真真假假的說辭,總得有一個地方交匯,這就是御膳房。所有的留言,也總能第一時間,扎根這里然后發芽開花,最后各自人等也帶著自己想要的結果,滿意滿載而歸,然后回到自己宮里繼續傳播。周而復始,無止無息。
十幾個宮娥三三兩兩的湊在一起,一邊干活,一邊閑話。
“聽說了嗎?皇上新封的采女,昨兒給春妃娘娘洗腳了。”
“這才封了幾天,春妃娘娘也敢?不怕皇上生氣嗎?”
“是皇上讓采女去打洗腳水。”
婉瑩一邊挑揀黑米中的稗子,一面沉沉的思度:這采女果然不合時宜,才幾天就受不住嚴冬的風刀霜劍。
“你聽錯了吧?這可是剛封的采女,聽說皇上為了找慕雪軒里作詩的這位采女,差點把紫微神宮給翻個天,這才幾日就淡了。”
“皇上嘛!興致來了,排山倒海,興致走了,也是片刻不留。”
“可憐采女,好日子還沒開始,就完了。”
“可不是嗎?春妃娘娘當著采女的面,跟皇上撒嬌撒癡。皇上也是男人,哪里經得住春妃娘娘的細語柔腸,就讓采女給春妃娘娘洗腳了。”
“還是春妃娘娘有手段。”
“我跟你說,是皇上自己說春妃娘娘的三寸金蓮秀色可餐。”
因為是男女房中之話,兩人聲音壓得極低,只有旁邊的婉瑩能聽得到。
“春妃娘娘知道皇上的癖好,所以就拿捏準了,才能讓采女給自己洗腳。”
“可憐采女了,也是皇上的人。”
婉瑩聽不下去,拿著小蘿筐中的一點稻米,撿了一個安靜的地方。誰知,還是沒完沒了地留言。婉瑩抱著蘿筐,呆呆地坐在板凳上,她覺得自己站在了幾處洪流交匯的地方,每一股都氣勢洶洶,每一股又都膩煩糾纏。
“太醫院的小蘇拉說,劉太嬪這幾日又水米不進了。”
“已經拖了這幾個月了,左右太醫院的御醫們天天用參湯吊著,想來也無妨。”
“但愿太嬪能熬到二月里,要不然死在年前,或者正月里,太后又要嫌晦氣了。”
“劉太嬪一輩子吃齋念佛,到頭來連死都得小心翼翼,擇日而行,真真是不值得。”
“同樣是一門同胞,真真是天差地別。”
“能一樣嗎?東安太妃那是東安郡王的生母,又為正室太太的嫡出小姐,太嬪的娘不過是個妾。”
“也是啊,終究是福薄之人。”
“我聽先前跟過太妃的姑姑們說,太妃原也是庶出。娘親是后來扶正的,至于為何扶正那就不得而知了。”另一宮女神秘兮兮地說道。
“你小點聲,作死啊,小心被別人聽見…不過真有這樣的事?”
“難道還有假不成。”
“太妃若也是個菩薩心腸,只怕也熬不到替娘親出頭。”
“這幾日太妃日日出入榮康宮,也是怕自己不在下邊的人,不能好好盡心照顧太嬪。”
“到底是親姐妹。心總在一處的。”
“心若是在一處的話,當年太妃盛寵優渥時,怎么沒見提攜自己的妹妹呢?姐姐是當朝二品妃,妹妹終其一生直到先皇駕崩還只是個貴人,只怕是連先皇的面都沒見過吧。”
另外一個宮娥一聽此話,如同茅塞頓開,連連稱是。
“照這么說,太嬪好像是比太妃看起來更嬌巧秀麗一些。”一個宮娥湊過來,加入到留言的洪流里,如此說到 “很是呢,這么一說竟也是呢,太嬪雖說衣飾無華,但是現在想想脫俗之質總是掩不住的。”幾人又是連連點頭。
“只怕是妹妹一出頭,姐姐就永無出頭之日了。”
“這就是親姐妹,別人的寵不好壓,自己親妹妹總算是實實在在地壓在身下。”
“若是太妃的雨露之恩分給太嬪一杯,那扶正的就不是太妃的娘親了。”
“正是這個道理呢。”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不亦樂乎地說著,絲毫不介意不遠處的婉瑩是否能聽得到。婉瑩想躲,也是躲不掉,索性低頭撿米,隨她們胡言亂語。
“聽說今年秀女里,順天師府里也選進來一對親姐妹花。”
“姐姐一入宮便封了貴人,妹妹好像只是個尋常宮女。”
這句話傳到婉瑩耳中,婉瑩自己把自己的耳朵豎起來,隔著遠遠的,聽她們搬弄。
“一看位份貴賤,便知在師家的地位了如何了。師貴人的母親肯定是春風得意,想必師宮人的母親,恐怕…就跟咱們的采女是一樣的,只能給師貴人的母親…洗——腳!也說不定。”一位宮娥頗為自得地說。
幾位宮娥壓著嗓子哄笑,婉瑩抓了一把米,狠狠地扔在蘿筐里。心里暗罵:這幫東西,真是搬弄是非,胡說八道。正在惱怒著,一個年長的宮娥說:“你在這里愣什么?大半天也沒干完活,竟豎著耳朵聽熱鬧了是吧,去,去把米淘了。”
“作死的奴才,專挑輕巧的活兒,你撿米,難道讓我們淘米啊。去,把這些米都淘了,快點。”
婉瑩無法,只得把手伸進水里淘米,臘月里的水,放了一夜,跟冰橛子一樣。婉瑩手一下子縮回來。剛才那個宮娥一把抓住婉瑩的手,按進淘米盆子里。宮娥自己把手縮出來,留婉瑩的手在冰水中,還用濕噠噠的手,死死按住婉瑩的胳膊,嘴上說:“使勁搓一搓,把米一粒一粒洗干凈了。”
婉瑩委屈得要掉眼淚,忍了忍,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幾個宮娥見婉瑩不反抗,繼續閑扯。
“前一陣,安陽長公主好像還為這位師貴人打點些關系什么的,看起來這位師貴人來頭不小啊。”
“那妹妹為什么只是個宮女啊,好歹有師大人面子在,七八品的小主是沒問題的。”
“剛才的話,白跟你講半天。”那位宮娥接著說道:“既生瑜何生亮?師貴人的母親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親姐妹尚且如此。”一宮女嘆息道。
“不知這位師貴人,如魚得水之后,會不會分一杯羹,給自己的親妹妹。”
“糊涂的話或許會吧,若是個聰明的,巴不得一輩子將她踩在腳底下才好呢。”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越是大戶人家,越是人情涼薄。”
“一母同胞或許還好,只是我聽聞這兩位小姐好像都是庶出呢。兩位姨娘在府里不睦已久,這是師府上下都知道的事情。”
“哎——可憐那這位師宮人,自己自求多福吧。前兒御前的小六子說,新晉的師貴人很是得皇上歡心,一月間侍寢兩次呢,春妃娘娘也不住的贊嘆師貴人眉宇間很像自己。”
“晉封只怕是早晚的事了,入宮就是貴人,又得蒙圣寵,這位師貴人還真是位貴人呢。”
正在淘洗黑米的婉瑩,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她們閑話,不覺低頭垂目,黑乎乎的水里,清晰地倒映出她神色落寂的臉龐。
入宮已一月,還未見過婉蕓一面。自她挪入迎春宮之后,以后見面怕是比登天還難。不知她盛寵在身,是否還會想起從小與她一同長大的姐妹。
“不見也罷,她若真的如魚得水,我還是會真心祝福她。”婉瑩心里這樣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