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嚇唬我?你未婚,我未嫁,我們也不曾有過媒妁之言,你能拿我怎么樣?既然乘風哥哥說到這份份上,就別怪妹妹狠心,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那就怨不得妹妹為自己分辨幾句。”
婉蕓說得激昂,站在修竹后面的婉瑩簡直聽傻了眼,這還是自己認識的那個溫柔賢淑的婉蕓姐姐嗎?
“乘風哥哥為什么一直苦苦糾纏婉蕓?你以為婉蕓當真不知嗎?”
“我倆自幼青梅竹馬,難道不是嗎?”
“哼——”婉蕓冷笑一聲,表示反對。“青梅竹馬?你也配?”
“你…你…”
“我什么——舅舅原先不過是個微臣末吏,哥哥也是學業無成,更不曾得個一官半職。若不是我爹爹頭上順天府尹的頂戴,你們一家子怕是不會顧及我和我娘的死活吧!哥哥想做爹爹的乘龍快婿,還是趁早別做這個白日夢了,想賴上我們一輩子好作威作福?”
“你娘和我爹是親兄妹,相互照應不應該嗎?難道這也錯了嗎?”
“呸——你們這如意算盤打得也太精妙!相互照應?你們在外面作威作福,吃香喝辣,我跟娘這幾年過的日子你們知道嗎?妹妹今天把話說明白,爹爹心里從來都沒有裝過娘,又怎么會看上你?我勸哥哥還是趁早死了這份心,于大家都方便些。”
“妹妹…”
“你且不用辯解,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你今天來這里是舅舅的意思吧,你們打的主意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來就沒安好心。是想來訛上我吧!”
“我訛你做什么?”
“你那些見不得人的心思,你以為我不知道?告訴你,我早防著你,故意吊著你,就是要你好看。”
“你故意吊著我?”
“我不吊著你,牽著你,連你也吸我娘的血,吃我娘的肉,你以為我稀罕你?你不問問自己配不配?我是順天府尹九門提督府里的千金小姐,你是誰?你是拿得出說媒的聘禮?還是掏得出納彩的彩禮?”
“呵呵,果然是有意思!”男人也不再糾纏,換了一個輕佻的聲音。
“有些話,我娘不便說,我心里是清清楚楚的,這些年你們過的錦衣玉食的錢是哪里得來的?舅舅不務正業,連個正經差事也沒有,現在京城做兩套見得人的衣裳,擺兩桌像樣的酒席也得一百兩吧。若不是我們娘兒仨節衣縮食,只怕你們要到街上要飯了吧。我娘常說,‘都是一母同胞,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心疼你們艱難,可是你們知道我們在府里過的什么日子嗎?舅舅如今更是不像話。我娘連一個線頭都舍不得扔,舅舅竟然還在戲院里包戲子。”
婉蕓語氣中略帶抽泣之意,嘴上狠狠地哼了一聲接著說道:“哼——這些年,一年少說要接濟你們一千兩吧,我們娘兒仨的月銀統共才三十兩不到。那些錢是從哪里來的你想過嗎?首飾頭面逢年過節還要穿戴,自然是不能典賣。所有的錢都是我娘把我們每個月分得精細食物偷偷拿出去賣了你知道么?”
說到此處言語中的抽泣之聲變成了聲淚俱下的哭啼:“林姨娘的婉瑩妹妹隨便一碟點心都要二十兩銀子,吃的用的更是精中之精,細中之細。而我跟妹妹呢?從小到大連最普通的燕窩粥吃過幾次都數得清楚。一碗血燕,婉瑩妹妹才喝了兩口,就隨手撂在一邊!都是師府的小姐,但是人家是千金小姐,我們卻是平民丫頭,這些舅舅跟哥哥可知道,你們只看見我們穿金戴銀,你見過我娘每日吃的是什么”
“我們也沒白用你們的錢,這幾年爹爹也沒少替姑母奔走。”只聽那人也分辨起來,只是不辯則罷,一辯婉蕓的哭啼更是高了幾分。
“休提你們做的那些仗勢欺人的陰損事情,要不是你們干的那些傷天害理的好事,爹爹也不會如此冷落我娘。”
“我來不是與妹妹說這等子事情…再說…”那人估計是自知理虧,一時也辯明不出道理。
“我當然知道你不是來跟我理論這個。只是癡心錯付從你嘴里說出來,也算是玷污了這四個字。曾幾何時,婉蕓節衣縮食的時候也是甘之若怡,心想能省下錢給你花都是一樣的。可是你在外面做的那些事情我早就知道了,老話說的真好啊,‘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你真是舅舅的好兒子啊。你才多大就學會包戲子出火。”
“你小點聲,別人聽見了如何是好。”
婉瑩此時離他們就幾步遠,幸好竹葉蔥蘢誰也看不見誰。心想還是轉身離開比較好,要不然真的撞見了,只怕難為情的是婉蕓。想到此處,便也輕步離去。
“你告訴我,是誰這樣敗壞我的名聲,你告訴我,看我不擠了他的狗寶出來。”
“你也知道丟人現眼,我勸哥哥還是省些力氣,好好研究研究仕途經濟學問,要不然將來我娘要是老了,難不成你真上街要飯么?”
漸漸走得遠了,也聽不見兩人說的是什么,剛才站在竹竿旁邊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出了園門,長舒一口氣。
閨閣的寂寞,浸泡著少女的溫柔,婉瑩總覺得能醞釀出一汪最美的寂寞的溫柔。這裝著滿滿寂寞的溫柔,好比一件絲滑的紅綢,少女將自己嬌羞的心為針,用自己綿綿的情思做線,一針一腳地在紅綢上繡滿鴛鴦戲水百年好合的想象。只待大紅蓋頭披在鳳冠上那一天,穿著自己用心織就的嫁衣,揣著惴惴不安跳如脫兔的甜蜜與哀愁,一心一意等待那個揭開蓋頭的男子,然后,用自己一世的柔情,將十幾年閨閣中收藏的寂寞,一點一滴細水長流地說與那個與自己廝守一輩子的男人聽。
自己是如此,婉蓉是如此,婉蕓是如此,將來的婉芬婉蘋婉婷也是如此。然而這一副盛世如春的想象卻不經意間爬上了跳騷,為什么同樣的閨閣,同樣的寂寞,婉蕓卻煎熬出這樣一幅尖酸刻薄的氣度?婉瑩一面迎著寒風踩著卵石回惜珍閣,一面決絕地在心里,將自己縫制多年的嫁衣,一股腦丟盡冒著紫光卻沒有一點溫度的火爐里。羞惱的婉瑩甚至聽見跳騷在火中‘嗶啵’地炸裂。手伸在后面,使勁扯住大氅的風領帽子,狠狠地套在頭上,煩腦地不知該如何忘記剛才那一幕,那只甩也甩不掉的跳騷似乎從火爐里爬出來,鉆進婉瑩的心中,讓婉瑩陣陣想要作嘔。
迎面碰見二門上的劉媽媽,見婉瑩就問道:“姐兒身上好些了么?想去瞧瞧姐兒,可是我們這樣的嘴臉,恐怕連姐兒的樓也上不去啊。”
“是劉媽媽,好多了,費心惦記著。”一邊說話,一邊走。
那劉媽媽原本也是徑直向后花園的方向走去,婉瑩乍得想起,婉蕓恐怕一時半會還未能出來,若是出來碰見也不好,便轉身問劉媽媽:“媽媽這是有事進來?”
“聽門上的小廝傳話來說,安陽公主府的長史來拜訪老爺,剛才去太太房前稟報,瑞春大娘傳話出來說,老爺許是在后花園里練太極,我這就去看看。”劉媽媽說。
果不其然,她真是要去后面,若真撞見了,以她平日里的性格必是鬧得滿府皆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到此處,婉瑩支支吾吾地說:“那個——什么,爹爹許是在我娘屋里也未可知呢,這么冷的天,爹爹怎會在外面吹風呢?媽媽要是愿意我領你去惜珍閣看看爹爹在不在,你說好么?”
師府家規極嚴,從上到下,尊卑高低十分明白。大門上的下人到二門,無事必是要止步的;而二門上的人,沒有允許也進不去各院的門。眼前,劉媽媽聽見婉瑩領她進惜珍閣,這絕對是個既體面又出風頭的差事,自然美滋滋的應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