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探子們一臉震驚的注視下,那個‘膽大包天’的老東西真的走向那座四合院,步履悠然,恍如踏青。
然后,他慢悠悠站定在四合院門前,口中發一聲淡笑,語調顯得很是古樸,悠悠道:“世聞君者修其德,圣說仁者乘其車,轍轆轆,萬民隨,故而為人帝王者,修德而乘萬民車,老夫此次歸來,入耳所聽全是大唐李家修德乘車,老夫原本欣喜莫名,感嘆漢家終于有福也,豈知今日一見,方知傳聞只是傳聞,堂堂大唐太上皇,竟然捉弄一對可憐的平民夫婦,嚇得人家軟倒在地,這便是李家皇族的威風么?李淵,你一點沒變啊…”
巷子里的探子們一片嘩然。
這老東西…
他敢直呼太上皇的名諱?
李淵豁然轉身,雙目隱隱閃過一抹精光,似乎這一刻的大唐太上皇再也不是那個退位讓賢的老頭,仿佛突然又變成隋末那個膽敢起兵造反的太原李。
街面忽有一陣輕風吹過。
兩個老人在四合院門口對面而立。
房玄齡等人恪于規矩,幾乎不約而同拱手行禮,恭敬道:“臣等,見過太上皇。”
然而李淵連眼皮都未眨一下。
另一個老人同樣目光如火。
好半天過去之后,李淵突然嘴皮微動,語調很沉,似帶冷厲,道:“文中子,王通!”
對面老人正是王通,聞言面上淡淡一笑,突然道:“大隋太原留守,李淵!”
李淵面色明顯一怒!
兩個老人眼中似有刀光劍影。
又是好半天過去之后,李淵冷哼一聲道:“曾經譽滿天下的大儒,朕還以為你已經死了呢!”
王通抬手一撫長須,語帶悠然道:“曾經大隋煬帝的表兄,老夫還以為你會救煬帝一命呢!”
針鋒相對,絲毫不讓。
大唐太上皇和一個名滿天下的大儒當面碰撞,奇怪的是房玄齡等人竟然一點沒顯出焦急。
似乎又過了良久,猛見李淵仰天哈哈大笑,似乎心情極其舒暢,突然手指王通道:“你這家伙來的正好,先幫老夫撐撐門面。有你這個大儒陪同登門,今日納彩倒也說得過去。”
王通也在同一時間收了冷色,同樣指著李淵大笑道:“老夫既然來了,自然不會冷眼旁觀,不過老夫并非前來撐場,反而是幫著當年的老朋友給人謝罪。”
這話一出,眾人臉色一變。
謝罪?
謝什么罪?
明明今天是來納彩提親的…!
李淵的大笑戛然而止,目光突然閃爍一陣森然。
這位大唐太上皇的語氣又變回冷厲,雙目直直盯著王通道:“你連此事都知道了?”
這話問的無頭無腦,偏偏王通似乎一聽便明,依舊面帶悠然道:“遠蹈海外二十載,歸來卻非雙眼黑,門下頗有學生,也算尊師重道…”
這話說的有些隱晦,暗示的意思卻很明白,這是告訴李淵有人告訴他中原發生的各種事,也算是側面回答了李淵剛才的猜疑。
但是,這種話似乎不該對皇族說。
因為,太狂了!
屬于找死的行為!
這話不啻于直接告訴李淵,你們李家很多大臣都是我弟子,他們什么都不隱瞞我,他們把很多不該說的事情告訴了我。
自古皇家最煩這種人。
名望太高,影響太大,說句不好聽的話,桃李天下有時候也意味著左右天下。
果然只見李淵面現殺機,森森然道:“文中子,你不怕朕砍了你?你我當年之友誼,比不上這天下更重。”
王通卻突然踏前兩步,忽然伸手探向兩個衛士懷抱的大雁,似乎語帶深意,又似憤世嫉俗,冷哼道:“奪了人家丫頭的家業,卻只送來兩只大雁做禮,看似遵從古禮,實則刻薄寡情,李淵啊李淵,你們李家虧不虧心,李淵啊李淵,你這個做表叔的不該謝個罪嗎?”
李淵微微一怔,眼中不知不覺閃過一絲愧疚。
王通卻猛地伸手一奪,竟把兩只大雁從衛士懷中奪出,然后陡手一扔,赫然扔進院門,這舉動似乎乃是出于好意,可惜兩只大雁卻失去了人的執掌,瞬間翅膀撲騰幾下,轉眼竟沖飛而起,天上啾啾幾聲,傳來喜悅喚鳴。
這番轉折實在太快,導致在場眾人全都沒能反應過來,李淵同樣面色呆滯,好半天才勃然大怒道:“王通,你做死耶?”
王通似也始料未及,不過這老貨不愧是一代大儒,臨機決斷,反應極快,陡然仰天發出長嘆,望著兩只大雁道:“禮物太薄啊,薄的讓人看不起,飛便飛了吧,免得辱沒了那個丫頭,薄禮已失,當有加厚,既然如此,不如如此…”
說著探手入懷,故作悠然掏出一個小口袋,道:“吾聞上古之時,天神采五谷以賀神農,遂能養育蕓蕓眾生,號稱天下第一大禮,老夫云游海外二十年,竟也欣得高產奇糧五種,辛苦攜帶歸來,可當天下第二大禮也!”
李淵下意識看向小口袋。
王通眼中閃過一抹不為人知的精光,悠悠然道:“你我相交甚篤,當知老夫從無夸大。此五種奇糧簡直就是神物,遠比我中原神農傳下的五谷更為寶貴,只需播種之后稍加侍弄,一畝所產可達數十石之高,若是中原能推廣糧種,你想想可以養活多少人?這份大禮,厚不厚重?若是送給那個女娃,她的納彩夠不夠場面?最主要的是,你李家奪人家的罪過,勉強算是彌補一半也…”
李淵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連聲音都有些顫抖,道:“真有…真有數十石?”
這位大唐太上皇雖然用的是疑問句,但是問話的表情分明已經篤信對方,當年他任大隋太遠留守,王通在太遠開設學林,實乃文壇大儒,聲名遠播天下,山西文中子,桃李追孔丘。
在李淵的記憶里,這個老朋友從來沒有說過謊。
也就是說,小口袋里真有神物一般的奇糧糧種。
“真有…真有數十石?”李淵語氣更加熱切,再次聲音顫抖問了一聲,激動之下,忍不住伸手去拿。
王通卻把小口袋往回一收,語帶深意道:“這是老夫欲送之禮,卻非送給你李家之禮!”
李淵幾乎想也不想,脫口而出道:“老夫方才便要請你陪同登門!”
王通怡然而笑,語帶深邃道:“那老夫便再提你送出一份謝罪之禮…”
這一次,卻從懷里掏出來個精致無比的小瓶子。
李淵問都沒問,一把拉著他轉身,兩個老人徑直踏進院門,那兩個衛士則是高聲恭喊道:“大唐太上皇登門,特為阿瑤姑娘納彩!”
不遠處的巷子里,一群探子摒氣凝息的努力觀瞧著,生怕漏過這里發生的一點一滴,免得回去之后無法匯報仔細。
而在巷子口的另一處,李云仍舊隱在墻角之下,他目光直直盯著已經打開的四合院門,好幾次都是強行摁住自己沖過去的沖動。
由于注視院子太過緊張,以致于身邊有人經過也沒注意,等到李云反應過來之時,卻發現身邊站著一個顫巍巍的老頭。
這老頭年紀大的有些嚇人,單看臉上的溝壑怕是得有八九十歲,老頭身上穿著極其樸素的長衫,但是看料子似乎不是貧窮百姓的穿用。
李云心里微微一動,忍不住便想問問老頭來歷。
哪知他還沒有開口,老頭已經笑瞇瞇問了他,一臉和藹道:“小家伙,你很擔心對不對?”
李云微微一怔,心里又是一動。
老頭不等他回答,再次笑呵呵道:“你躲在這里監視,臉上掛著濃濃的擔心,方才好幾次忍不住沖出墻角,卻又強行摁住走了回來,老朽看不明白啊,既然擔心為什么不過去?”
李云轉頭看向四合院那邊,輕聲道:“女孩嫁人之前,不與男子私會,哪怕是自己夫君,也要遵守禮儀,她是個執拗的傻丫頭,總覺得做到如此才算是嫁了我,所以…”
“所以你雖然擔心,但卻強忍著不肯過去,過去了就會和她見面,會破壞那個丫頭心里的憧憬,對不對?”
“老丈所見非凡!”
“呵呵呵呵!”
老頭似乎很喜歡別人恭維他,顫巍巍的抬手不斷捋著胡須,突然又道:“文中子乃是一代大儒,說是文壇領袖也不為過,二十年前尚是隋末,文中子已然名動天下,此人名望極高,便是李淵對上他也會不由自主矮上半截,人若底氣不足,遇事便失了方寸,一旦失了方寸,蛛絲馬跡便不可察覺,娃娃啊,你明知那個文中子心懷不軌,你就不怕你祖父失了方寸中他謀算嗎?”
李云心里一驚!
老頭又道:“李淵中謀算也就罷了,你的可愛小妻子可咋辦?今日雖有房喬和李績等人跟著文中子,可是這群蠢貨哪個敢質疑他們的先生?面對一代大儒,不是誰都有底氣指摘的喲…”
李云豁然轉身,目光直直看著這個老的嚇人的老頭,鄭重問道:“敢問老丈,您從何來?”
“好說!”
老頭雖然老的渾身顫巍巍,說話之間竟然硬邦邦的中氣十足,一捋胡須道:“你問老朽從何而來,老朽便回答你一個從長安而來,你若問老朽為何而來,老朽便回答你一個過來看看咱們漢家的渤海國…”
李云又是一怔,隱隱覺得這話大有深意。
卻見老頭忽然踏前一步,看似渾濁實則深邃的目光望向四合院,顫巍巍又道:“老朽我是誰啊?老朽我叫顏師古!雖然是個半截子入土的老頭,但卻整天不想死的太早,因為我聽說天下出了一個愛民如子小家伙,滿中原的老百姓都指望這個小家伙過上好日子。我這個老頭躲在書齋里很久了,不想問事,免得嫌煩,但是現在卻想站出來幫著小家伙擋點事,和天下的黎民百姓比起來,一個號稱大儒的文中子罵死他又何妨?”
腳下又踏前一步,身子仍舊顫巍巍,但是忽然竟有種如山如岳的厚重,仿佛有一股難以名狀的浩然正氣籠罩全身。
但見他忽然回望李云一眼,笑呵呵再道:“老頭雖是老頭,可也不是光吃飯不頂用的糊涂蟲,文中子名滿天下一代大儒,恰好老頭我的名聲也不遑多讓,若是真格對比起來,他還得彎個半身乖乖給我行個夫子禮。小家伙,不用怕,文人那點事,老頭我門清,你就乖乖待在這里,免得和那個乖丫頭見了面,人家滿心憧憬著規規矩矩嫁給你,咱們可不能破壞了這份嬌憨和乖巧…納彩需要大儒登門才有面子是吧?老頭我這個大儒中的大儒豈不比文中子更勝一籌。”
說話之間,抬腳而去,身子骨仍舊顫巍巍的,然而每一步竟似有種頂天立地的威勢。
李云怔怔發呆。
隨即大喜過望。
顏師古?
竟然是顏師古…
他怎么也不會想到,歷史上赫赫有名的顏老夫子竟然也到了渤海,并且還在他最為糾結的時候出現,分明竟是要幫自己去探一探那個海外歸來大儒的成色。
若是真的心懷不軌,那事情好辦多了。
若是猜測有所錯誤,那也只是大儒之間的文爭。
不管事情如何,都不需要他打草驚蛇,他不怕打草驚蛇,但他不忍心破壞阿瑤的夢想。那個傻丫頭搬出來住,不就是想著在大婚之前謹守禮儀么?
顏老頭才走出幾步忽然又停下了。
但見老人家顫巍巍轉頭,臉上竟然掛著小孩子淘氣一般的笑意,突然沖著李云眨了眨眼睛,仿佛小孩子做游戲一般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納彩的大雁被人故意放飛了,咱們可不能空著手登門提親,你祖父和房喬他們腦子笨,陷入文中子的謀算而不自知,咱們爺兒倆清醒,咱們不需要他替你送禮,小家伙,你身上有啥能送的東西沒,拿一樣讓老頭幫你送給那丫頭。”
李云又是一怔,隨即開始渾身亂摸,可惜摸了半天身無長物,臉上不由自主現出一絲焦灼。
顏老頭靜靜看著他渾身上下掏東西,看了半天終于知道這小家伙掏不出來,老頭琢磨一番,開口提醒道:“若是連個隨身物件都沒帶,那么說一句情話也是可以的,老頭幫你捎過去,保準那丫頭很是喜歡。”
李云愣了一愣,愕然看著老頭一臉促狹的模樣,您老人家這都快要一百歲的人了,怎么對于男女之間的調調這么了解。
他一臉古怪,對面顏老頭滿臉笑瞇瞇,好半天過去之后,李云才輕輕吐出一口氣,恭敬行禮道:“那便請顏夫子幫我捎去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