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刀,根本不曾砍出來…”
李云的聲音帶著一絲異樣,異樣之中隱隱還帶著一些追悔,喃喃道:“而我,卻向著老前輩砸出了第七錘!”
眾人先是一怔,隨即沉默起來。
能成為朝堂官員者,至少不能是傻子,不但不能是傻子,還得是超過普通之輩的聰明人,這些人只憑言語便可推算出當時場景,心中無不生出一股慨然之感。
魚俱羅沒有砍出古往今來的第七刀。
渤海國主卻砸出了絕世反擊的第七錘。
他那兩把錘子,單獨一柄就重四百斤,別說是正面砸在人的身上,就算磕碰一下也得腿斷胳膊折,哪怕魚俱羅乃是絕世宗師,如果不躲不閃同樣扛不住。
那位老人的此種舉止,聽起來怎么有種故意送死的味道?
偏偏這個時候,又聽翟讓落寞發出一聲,道:“老夫,也扎出了第七矛!”
李孝恭和柴紹等人同時打個冷戰。
一眾大唐頂尖武將不由自主看向翟讓身后背著的長矛。
那是寒鐵長矛,當年威震天下,翟讓乃是亂世隋末的第二反王,而且還是傳說中的神仙之徒,他手中的寒鐵長矛堪稱無有敵手,就算對上李元霸也能戰一個平打平。
這樣一桿威猛利器,卻在魚俱羅收手的時候扎了出去。
就在這個時候,忽聽一個女聲帶著羞愧,幽幽道:“本祭祀當時心猶兒子安危,也對魚老前輩打出了第七掌…”
語氣稍微一頓,更加幽幽道:“突厥護族神功,大雪山透骨陰風掌。”
眾人倒抽一口冷氣。
遙想當時場景,無不心中膽寒。
那是怎樣一個令人絕望的攻勢…
李云砸出了擂鼓甕金錘,翟讓捅出了寒鐵第七矛,圣女大祭司直接用了突厥護族神功,這三人同時出手誰能頂得住?
這誰頂的住啊?
好半天過去之后!
李世民突然輕輕開口,仿佛喃喃自語道:“朕,明白了!”
那位名叫魚俱羅的老人明明可以砍出第七刀,明明可以用他的白龍轉馬刀砍死李云,然而卻老人選擇了留手,然而直接面對了當世三大殺招。
分明就是送死!
“臭小子…”
皇帝突然再次開口,目光也緩緩看向李云,語氣不知為何變得堅定,仿佛在說一個絕不可更改的事情,鄭重道:“你信不信,如果換成是朕,朕在那個時候也會選擇收手,朕和魚老前輩一樣,寧愿自己身死,也不會讓你去死。”
滿場嘩然!
雖然大臣們知道皇帝無比重視渤海國主,但卻沒想到竟會重視到如此地步。
聽聽…
朕寧愿自己身死,也不會讓你去死!
這是一個皇帝應該說的話嗎?
古往今來,哪個皇帝不是奢望長生?手掌天下權,再活一千年,這恐怕是所有帝王心中的夢想,然而大唐的陛下卻直言他寧愿自己去死也要渤海國主活著。
“陛下即使不在,大唐仍可橫行,但若渤海國主不在,大唐怕是又要活回以前的苦日子,故因如此,命重不同,陛下的命,沒有渤海國主的命重…”人群之中,不知是誰輕輕出聲,這話說的有點大不敬,在場有些大臣忍不住怒目相視,剛要出聲呵斥,結果駭然發現說話的竟然是房玄齡,幾個大臣頓時脖子一縮,心里不由自主泛出古怪之意。
堂堂大唐丞相,卻說陛下的命不夠重,這話怎么聽都覺得有點嚇人,也不知陛下會不會雷霆暴怒。
“哈哈哈哈!”
李世民突然發出一聲大笑,皇帝伸手猛然一指房玄齡,語帶欣慰道:“知朕者,房喬也。汝說的不錯,朕的命沒有臭小子的重,如果有一天非要有人去死,朕絕對會代替臭小子選擇去死…”
滿場駭然!
但是這次竟然連倒抽冷氣的‘嘶嘶’聲也不敢發出。
李世民忽然縱深一躍,赫然直接從帝輦上跳了下來,然而只見皇帝大踏步上前,伸手緩緩放在了那塊石碑之上。
皇帝的手,在輕輕摩挲!
“古往今來,第七個重瞳者…”皇帝的聲音有些異樣,帶著說不出的感慨,輕聲又道:“朕很欣慰,這位重瞳英雄乃是我漢家的英雄。”
蓋棺定論。
從這一刻開始,哪怕魚俱羅乃是漢人和遼東混血,哪怕魚俱羅曾經隱居在高句麗二十年,不管他做過什么事情,也不管他幫助過多少高句麗人,李世民一言而定,魚俱羅從此就是漢家的功臣。
這是可以寫進史書的定論。
皇帝手掌不斷在石碑摩挲,忽然臉色微微一怔,愕然轉頭問李云道:“怎么石碑刻的如此簡單?”
確實簡單!
但見這一塊高大厚重的石碑之上,竟然只刻了‘漢家功臣魚俱羅’七個字,除此之外,再無刻痕,沒有點綴的花紋,也沒有贅述的小字,整座石碑除了七個大字之外,其它地方光禿禿的有些難看。
李云輕輕吐出一口氣,目光緩緩看向天上一片白云,低聲道:“陛下以為,還該刻些什么呢?”
還該刻些什么呢?
這話頓時把李世民問住了?
皇帝愣愣半天,忽然發出一聲苦笑,喃喃道:“刻無可刻。”
那位老人慷慨赴死的胸懷太過博大,已經到了無法用文字去修飾和點綴的地步,如果非要用文字去謳歌,反而有種侮辱老人的意思。
漢家功臣魚俱羅!
刻這七個字就足夠了。
這時皇后忽然再次開口,聲音變得比之前更加幽幽,道:“陛下,請容臣妾再給您介紹,今日伴游之人,還有這么一些人。”
李世民目光一轉,下意識看向另一塊石碑。
在場大臣心中好奇,目光也不由自主看向另一塊石碑。
結果!
大家看到的只是一塊光禿禿的石碑。
魚俱羅那塊石碑還好,至少上面還刻了七個大字。
然而這一塊石碑竟然無字可刻,上面光禿禿一片看起來有些蒼涼。
李世民明顯發怔,忍不住道:“此碑又是何意?”
只見長孫皇后幽幽一笑,素手掠過額前發絲,聲音似乎不大,然而清澈可聞,皇后一字一頓,語氣說不出的憂傷,道:“當年三征高麗,出動軍卒百萬余。”
李世民的目光瞬間一黯。
當年三征高麗,出動軍卒百萬余,那百萬漢家兵卒幾乎都埋骨在了遼東,甚至連人頭都被剁下來鑄成了高句麗炫耀武功的京觀。
雖然三征高麗是隋朝吃的敗仗,但是死的兵卒卻是漢家百姓和子民。
這時李云猛地踏前一步,接過皇后話語繼續說道:“當年三征高麗,征發民族兩百四十萬…”
李世民眼光更加一黯。
那些民夫的結局,據說比軍卒們更為凄慘。軍卒們直接在戰場死了,即便痛苦也只是腦袋被砍掉的一瞬,但是民夫們卻被打成了奴隸,二十年時間里慢慢被折磨而死。
折磨而死!
這四個字可不止隨口說說那么簡單。
人命有時候很脆弱,但是人命有時候又很堅韌,能把一條條堅韌的人命折磨而死,那個折磨的手段得是何等的兇殘才可以。
皇帝目光再次看向第二塊石碑,仿佛那塊光禿禿的石碑上已經寫滿了名字,輕聲道:“朕明白了,朕現在明白了,你們今日選的這些伴游之人,是要加上那些死在遼東的漢人將士和軍卒…”
停了一停,緊跟著又道:“還有那慘遭折磨而死的二百四十萬民夫!”
再次停了一停,仍舊緊跟著再道:“那些民夫都是我漢家的百姓!”
語氣前所未有的鄭重。
并沒有在意那些民夫乃是前朝之民。
不得不說,李世民已經猜中了渤海這邊的迎帝之意。但是皇后忽然看了李云一眼,示意李云繼續接著往下說。
于是李云再次踏前一步,語帶解釋道:“陛下,其實這石碑所代表的本意很多,并非單指三征高句麗死去之兵,也并非單指那些慘遭折磨而死之民。”
李世民面色明顯一動,忍不住脫口而出道:“莫非還有?”
李云大有深意看他一眼,忽然像是質問一般出聲,語氣卻說不出的柔和,輕輕道:“當年天下大亂,百姓生于水火,十八路反正逐鹿中原,異族也趁機肆虐漢土,在那段日子里,我漢人死了多少人…”
不等李世民有所感觸,緊跟著又道:“今日我大唐慢慢強盛,漸漸擁有傲然崛起之姿,然而當初為了建立大唐,又有多少將士馬革裹尸?”
仍舊不等李世民有所回復,繼續再道:“死去的將士勉強還能馬革裹尸,至少能得到一個追封用來蔭庇妻兒,但是那些死在一場一場戰事之中的普通兵卒呢?他們恐怕連名字都無法被人記住…”
說到這里又是一停,語氣變得無比肅重和堅決,一字一頓看著李世民道:“陛下,我們得讓人記住他們的名字。”
皇帝的目光前所未有的亮起來。
“朕,正有心思如此…”皇帝緩緩開口,語氣同樣說不出的肅重,道:“朕最近一直在想,大唐要建一座功臣記錄閣,把那些隨朕打江山開拓土的功臣擇錄其間,用以彰顯他們的功績和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