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緊過來坐好,早朝不能再耽擱…”
李世民忽然招了招手,沖著慢慢走近的李云示意一聲,似乎語氣帶著不滿,又似蘊含別的意思,道:“朕今天為了等你現身,足足把早朝拖延半個時辰,滿朝文武都在這里干坐,朕也眼巴巴望眼欲穿,結果可倒好,你這臭小子的架子越來越大,讓朕這個皇帝等你這個諸侯,此事恐怕還是千古以來第一次…”
皇帝這話聽起來很是不爽,甚至有種苛責不滿的味道,倘若換了任何一個人聽完之后,恐怕立馬就得誠惶誠恐謝罪。
但是李云卻嘿嘿一笑,故作油滑道:“這事您可怪不到我的頭上,因為侄兒我壓根不知道您會等我,所謂不知者不罪,當皇帝的也不能給人亂加罪責。”
李世民把臉一拉,似乎不悅冷哼道:“朕要是非給你加罪呢?”
李云又是嘿嘿一笑,避而不答再次重復道:“不知者不罪,皇帝也不可亂加。”
他還想故作油滑幾句,哪知李世民臉色更冷,突然開口打斷道:“倘若朕不以皇帝身份加你罪呢?朕以你的長輩身份加你罪,如此你該如何反駁,莫非還有一番說辭?”
李云眨了眨眼,臉上仍舊帶著嘻嘻笑意,道:“您要非得加罪,那侄兒我可就不按常理出牌啦,您今日打我罵我都行,但是侄兒我肯定心中不服,等到咱們到了渤海之后,您看我怎么向皇后娘娘告您的狀。”
說著似乎很是得意,嘿嘿笑道:“別怪侄兒給您提個醒,我二大娘可是疼我的很,倘若被她知道您蠻不講理,估摸著二大娘不會給您好臉看…”
“放肆!”
李世民突然一拍椅子,似乎突然變得暴怒起來,聲色嚴厲道:“為公者,朕為君,為私者,朕為伯,無論為公還是為私,朕想打你罵你都有資格,你這臭小子竟然威脅,你眼中可還有君父長輩之道。”
皇帝突然雷霆暴怒,場面一時變得詭異。
然而在場大臣們卻毫無稀奇,反而個個眼觀鼻鼻觀心,似乎對皇帝的怒氣充耳不聞,也對李云的嬉皮笑臉恍若無視。
人群中唯有一些剛剛入朝的官員有些呆愕,比如那個崔浩就感覺事情有些古怪,這貨雖然是個厚黑之徒,然而骨子里倒也真有幾分剛直,他突然伸手拉了一拉那個年老官員,小聲小氣問道:“這怎么眼看著要吵架的意思啊,渤海國主怎么敢和陛下嬉皮笑臉?如此非臣之道,難怪有人說他飛揚跋扈,喂喂喂,老頭你給我出出主意,你說我是不是該站出來義正言辭呵斥于他,正好借這個機會在陛下面前表現一番…”
年老官員淡淡看了他一眼,大有深意問道:“你是言官么?”
崔浩微微一楞,指著自己的官服道:“我怎么可能是言官,我乃鴻臚寺的左寺承,您看看我官服上的大雁繡飾,這可是代表著藩國溝通之意…”
年老官員‘嗯’了一聲,臉色顯得悠悠然悠閑,口中卻突然冷哼一聲,壓低聲音呵斥道:“既然你不是言官,那你去做個屁的諫言?別說你不是言官,你是言官又能怎樣?你仔細看看在場眾臣,哪一個不是裝傻充愣裝聾做啞,這么多老狐貍不肯開口,你一個小孩子去做什么出頭鳥?吃飽了撐的?還是覺得自己脖子足夠硬?”
崔浩又是微微一愣,心中卻隱隱有種恍悟。
這貨小心翼翼偷看四周,果然看到那些老狐貍個個四平八穩,他心中再次微微一動,壓低聲音問道:“看這個架勢果然有些古怪,竟然有種習以為常的味道,莫非陛下和渤海國主經常吵架,所以大臣們才會毫不出奇?”
年老官員‘嘿’了一聲,同樣壓低聲音道:“習以為常倒是談不上,吃過大虧倒是有幾回,你別看陛下一臉暴怒,也別看渤海國主嬉皮笑臉,這都是他們爺兒倆演戲呢,他們在故意誘惑別人跳出來找茬!”
“不是吧!”
崔浩滿臉驚愕,一臉不可置信道:“一個是大唐天子,一個是渤海諸侯,怎么竟然有種釣魚的感覺,皇帝和諸侯怎能如此呢?”
“嘿嘿嘿!”年老官員又是低笑兩聲,略顯眉飛色舞道:“這都是常規操作,他們爺兒倆最擅長的就是這個,你這小子老老實實乖乖坐著,千萬不要想著去表現自己,免得一不小心惹禍上身,到時候整個清河崔氏都救不了你。”
說著忽然輕‘咦’一聲,看著崔浩上上下下打量道:“奇怪啊,按說你出身清河崔氏,這些朝堂禁忌應該有人教導你,怎么老夫卻感覺你是個愣頭青,看起來像是個啥都不懂的蠢驢蛋。”
他雖然口語帶罵,然而崔浩卻不曾生氣,反而對老頭甚是感激,恭恭敬敬拱手道:“晚輩雖然姓崔,但是出身卻不太正統…”
出身不夠正統,那很可能就是偏遠分支,年老官員點了點頭,語帶恍然道:“原來如此,難怪你什么都不懂。”
說著忽然又是輕‘咦’一聲,再次盯著崔浩上上下下打量,道:“看你小子年紀輕輕,恐怕三十歲未到,但你竟然能夠入朝為官,官位還是鴻臚寺的左寺承,如此年紀,如此官位,按說壓根輪不到崔氏偏支,看來你小子頗有幾分才干…”
崔浩眼珠子滴溜溜轉動幾下,顧左右而言它道:“晚輩主要是運氣好。”
年老官員深深看他一眼,大有深意道:“自古為官之道,沒有運氣一說,你不是程咬金那種副將,你運氣再好難道還能好過他?”
崔浩眼珠子又轉動幾下,忽然小心翼翼試探道:“晚輩聽您說話頗有幾分老氣橫秋的味道,身為四品官員竟敢直呼異性王爵的名號,敢問可肯告知您老名姓,以便晚輩日后多多和您走動。”
年老官員再次深深看他一眼,笑呵呵點頭贊道:“不錯,不錯,心思夠滑,臉皮夠厚,你這小子能夠進入鴻臚寺當差,果然有著天然合適的當差本錢,老夫對你很是欣賞,可以做個忘年之交,你且聽好了,老夫姓李名詔,乃是李氏皇族,一直待在大唐九寺之中,勉強領著一份宗正的閑差。”
崔浩眼神一驚,下意識道:“大唐九寺,各有不同,其中八寺掌管者皆為寺卿,唯有最后一寺才敢自稱宗正,您老,您老?”
年老官員呵呵一笑,淡淡道:“你猜的不錯,老夫正是大宗正。”
崔浩肅然起敬,連忙拱手致歉道:“先前不知您老身份,言語頗有不敬之處,還請大宗正海涵,該打該罵平您做主。”
大宗正看他一眼,擺擺手道:“你是小孩子,老夫欣賞你的性格,你不用這么滿臉嚴肅,咱們還是像剛才一般便可。”
說著停了一停,忽然若有所指看著崔浩道:“你這小子滑不溜丟,骨子里卻有幾分剛直本性,這樣的行事風格很像一個人,說不定以后會有大機會一展抱負。”
崔浩心里一動,忍不住小聲問道:“您說我性格像誰?”
大宗正悠然一笑,目光慢悠悠看向李云。
崔浩愣了一愣,目光也跟著看過去,這貨眼中漸漸變得熱切起來,喃喃自語道:“若是能跟著渤海國主一展所學,這輩子就算死了也算值了。”
大宗正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語帶提點道:“想要跟著他做事,那你得學學他的行事風格,恰好今日有著機會,這樣的機會對你來說可不多。”
崔浩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一眨不眨看著李云。
他想看看李云到底要做什么,暗地里也好學習效仿一番。
李云和李世民還在掰扯。
他倆一個是大唐天子,一個是大唐諸侯,明明凌高九頂,偏偏像是街頭混混一般爭搶口舌,這簡直不符合君臣之道,倘若擱在平時恐怕早被言官們罵個狗血淋頭。
可惜伯侄兩人爭吵半天,愕然現在場大臣竟然沒人站起來插話,李世民忽然嘆息一聲,臉上的雷霆暴怒瞬間隱去,略顯失望說了一句道:“朕還以為有人會找不自在呢!”
李云也顯得很失望,他臉上的油滑也不見了,尷尬咳嗽道:“莫非是侄兒演戲的本事變差了。”
李世民瞪他一眼,很是不滿道:“不是你演戲變差了,是你殺人太狠了,每次露面不是打仗就是殺人,今天還專門拎著兩個血淋淋的人頭,就你這樣的屠夫架勢,哪個有膽子找你麻煩?世家之人本就怕你,這回更加畏懼三分,想要誘惑他們跳出來找茬,朕覺得恐怕得再想想別的辦法。”
李云伸手捏捏下巴,深有感觸道:“陛下這話說的在理,看來咱們以后真的換個法子。”
他倆這一番對話,聽得在場某些人心驚肉跳,尤其是曾經的五姓七望豪門,有些人的臉色已經蒼白起來。
崔浩遠遠看著皇帝和李云,一張嘴巴不由張的大大,忽然轉頭看了一眼大宗正李詔,咽口唾沫道:“想不到這竟然真是在演戲,目的是想勾引世家官員跳出來找茬…”
大宗正呵呵一捋胡須,笑瞇瞇道:“都是常規操作,可惜效果越來越差。以前太原王氏還在的時候,陛下和他經常用這一手騙人殺著玩!”
“騙人?殺著玩?”崔浩再次咽口唾沫,只覺得頭皮一陣麻。
此時已是辰時,早朝時間比往日拖了不少,晨風微露,日頭漸升,因是夏日之初,天色明的甚早,所以哪怕乃是辰時,日頭仍舊顯得熱辣,并且隨著時間推移,陽光越來越顯現熾烈,清爽的晨風已然不見,取而代之是一股股火熱的風。
在場大臣們漸漸感覺炎熱,李世民額頭上也冒出汗來,然而早朝不能荒廢,每天該處理的事情必須處理。
此時李世民的臉上早已沒有雷霆暴怒,相反卻掛上一副和顏悅色的表情,忽然沖著李云招了招手,笑呵呵道:“你這臭小子,說你多少回,上朝的時候往前坐,為什么每次都得提醒你,還杵在那里愣著干什么,趕緊走幾步到朕的跟前來。”
這話哪里像是個天子皇帝上朝的口吻,聽起來分明是長輩在寵溺的呵斥晚輩,李云無奈咳嗽一聲,抱著小丫頭往前走了幾步。
他左右看了兩眼,現地上沒有多余的坐墊,正琢磨著要不要一屁股坐在地上,忽然旁邊有人遞過來一個華貴錦墊,遞錦墊的是一個十來歲少年,但見這少年一臉臉期待看著自己,語帶興奮道:“渤海國主,小弟李祐,你以前坐過李治的墊子,結果李治承襲了你的河北封爵,小弟一直在等這種機會,我母妃叮囑我一定要把握機會…”
說著更加興奮,因為一時興奮竟然脫口而出,又道:“我母妃說了,搞定了你,什么封地都能換。”
這話才一說出,滿場為之一靜,然后只見大臣們急急低頭,可惜場中仍舊響起不少低笑聲。
李世民只覺臉上一陣火辣,看向李祐的眼神帶著絲絲羞惱。
反倒是李云哈哈一笑,忽然伸手將李祐的錦墊接了過來,他將錦墊放在地下,然后抱著小丫頭一屁股坐了上去,緊跟著騰出一只手摸摸李祐腦門,語帶夸贊道:“祐哥兒不錯,是個知禮懂節的小家伙。”
李祐頓時大為興奮,甚至開心的歡呼起來,大叫道:“堂兄夸了我,堂兄竟然夸了我,這是我的渤海國主堂兄,大唐最頂尖的諸侯王…”
興奮之中,似乎突然想到一事,只見小家伙眼中閃著渴望,一臉期待看著李云道:“堂兄,你坐李治的墊子那次,抱了他,我母妃說,請你也抱著我。”
這話讓眾臣心里一驚。
李世民的目光也微微一閃。
當初李云在長安的太極大殿參加過一次早朝,當時年僅九歲的李治很是乖巧讓出自己坐墊,結果李云一把將李治抱在懷中,對著滿朝文武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道:“你把座位讓給大哥,那么大哥就抱著你一起坐。”
那句話,一直記在所有人心中。
那句話,一直被人解讀為李云選擇支持李治。
雖然是簡簡單單的一抱,然后在有心人眼里豈能簡單,哪怕是皇帝李世民,也很在意李云的一舉一動。
現在李祐也要李云抱他,甚至因為興奮還泄露出是他母妃的叮囑,這種話一旦拿到明面上來,那就不能不讓大臣們心里吃驚。
雖然吃驚,但是沒人說話,場中氣氛忽然變得十分微妙,幾乎有種落針可聞的寂靜。
李云面色有些遲疑,他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是好。
眼前的李祐只是個小孩,小孩的心思一般比較純潔,如果僅僅是李祐請求他抱,那么李云會毫不遲疑伸手。
但是現在,不能伸手!
因為李祐說了不該說的話!
他索求李云抱他的時候,說出了這是他的母妃所教。
如果沒說這句話,李云抱著李祐屬于哥哥抱弟弟,但是李祐說了這句話,李云再抱著李祐就不是哥哥抱弟弟那么簡單。
別人會把這種抱看作是渤海國主的抱。
皇家之事,有時就是這么驚險,哪怕是一點一滴小事,背后也透著無數的隱晦,所以一舉一動都得小心,尤其是李云現在這種諸侯國主的身份。
他遲疑半天,仍舊做不出選擇,一邊是李祐這個小孩的滿臉期待,一邊是小孩身后的皇妃覬覦,抱還是不抱,似乎都有不抱。
如果不抱李祐,會傷了小孩子的心。雖然歷史上的李祐是個混蛋,但是李云并不相信人性本惡,在他看來孩子長歪了純屬教育問題,不能說是孩子天生就是一個無惡不作的混蛋。
正因為為此,他才會對李祐溫和笑臉,他知道鼓勵和溫柔對一個孩子多么重要,這會在孩子成長過程中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但是如果抱了李祐,固然能滿足小孩子的渴望,因為抱了李祐會帶了無數后續麻煩,很容易讓大臣們誤會他是不是坐出了選擇。
做人難,做官難,如果做到李云這種凌高九頂的王侯,那么一舉一動將會顯得更加艱難。
“堂兄,堂兄…”
李祐還在期盼著,小家伙一臉憧憬看著他,略顯奇怪道:“您怎么還不抱我?我我把墊子讓給你了呀?”
小孩子的眼神,透著一種無辜。
這種無辜終于讓李云做出選擇,他不準備傷害一個十來歲孩子的心。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伸出了一只手。
這只手才剛剛有所動作,在場大臣頓時瞳孔一縮,哪怕是皇帝李世民也眼中一閃,目光之中甚至出現不滿之意。
就連不遠處的大樹之下,幾個老人也都翹起頭來,那其中有大唐的太上皇李淵,也有清河崔氏的老族長,此外還有一位老叟,分明正是滎陽鄭氏的老族長。
所有人全都面色嚴肅,目光一眨不眨看著李云伸出的那只手。
眼看李云就要抱起李祐!
也就在這個時候,猛聽場中響起一個清脆聲音,似乎帶著不滿,又似恰到好處,故作怒氣沖沖道:“你莫非沒有看見,我師父需要抱著我,你是男孩,我是女孩,如果我師父把你抱在懷里,豈不是要壞了我女孩的名聲,不行,我不答應。”
像極了一個小丫頭的撒嬌!
然而這撒嬌真是神來之筆。
李世民目光一動,忍不住看向李云懷中抱著的小丫頭。
皇帝突然哈哈大笑,指著小丫頭虹兒道:“此女佳,當有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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