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重重掄出一錘,將一頭犍牛砸倒在地。
“人呢?”
“你們的戰士呢?”
“你們的祭祀呢?”
“他們都去了哪里?”
他怒吼出聲,一連四問。
他臉上全是無奈和失落,感覺一身力氣打在了棉花上,幾個玄甲鐵騎小心翼翼走過來,抬著那頭犍牛到一旁宰殺割肉。
夜色黃昏,北風呼嘯,卷起無數枯黃的草葉,砸在人臉上火辣辣的疼,草原寒冬來的如此之早,而且比李云想象中更冷一些。
他雙手拎著大錘,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不是累的,而是氣的。
在他旁邊還有幾頭犍牛,犍牛后面跪著幾十個突厥人,可惜都是老弱病殘,壓根沒有戰斗力可言,套用后世LOL游戲某個武器大師的口頭禪,那就是一個能打的都沒有。
這些人實在太老了,風一吹就打得哆嗦,有些老人懷里還抱著個三四歲大的娃娃,無論老人小孩全都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也許是嚇的。
但更可能是凍的。
“師傅,殺不殺?”
程處默忽然低聲問了一句,二愣子的語氣有些異樣。
李云看他一眼,沒好氣反問道:“你下得去手嗎?”
他語氣很憤怒,程處默忍不住訕笑兩聲,李云又看向另外四個徒弟,繼續質問道:“你們呢?你們下得去手嗎?”
四個徒弟連忙低頭,小聲小氣道:“師傅,俺們不殺老人,不殺小孩。”
“我也一樣!”
李云深深吸了一口氣,咬牙道:“雖然彼我不是同族,但是人的良心不能泯滅,這些老弱病殘毫無反抗之力,就算跪在地上讓我殺我也下不去手。但是,他們年輕的時候很可能侵略過中原,他們的手上很可能沾著漢人的血…”
“不,她們沒有殺過漢人。”
這時忽聽一個聲音傳來,但見程處雪呼著白氣走過來,少女俏臉帶著嚴肅,很是鄭重道:“我剛剛審問了幾個突厥老嫗,發現她們全部都是赤貧人。”
“赤貧人?”
李云微微一怔。
“對,赤貧人。”
程處雪點了點頭,然后出聲解釋道:“突厥人分為四個階層,貴族階層,戰士階層,牧民階層,赤貧階層…”
她說到這里停了一停,緊跟著又道:“突厥貴族階層,大部分都是部落的頭人和祭祀,他們人數雖然不多,但卻掌控著整個草原九成以上的財富。”
李云看向那些跪地老弱,忽然語帶異樣說了一句,聲音低沉道:“其實我們漢人也一樣,皇帝和世家,國公和勛貴,朱門酒肉,路有凍死。”
這話有感而發,明顯帶著一點怒氣。
程處雪對此不好接茬,只能選擇避而不答,繼續解說道:“突厥戰士階層和牧民階層相差不大,但是這里面也有詳細的劃分,突厥人全民皆兵,牧民拿起彎刀就是戰士,但是戰士不能稱為戰士階層,必須在戰場上建立功勛之后,才能得到真正的晉升。戰士階層同樣掌握著大量財富,一般都是通過戰功獲取而來…”
李云又點了點頭,若有所思道:“明白了,類似西方的騎士制度。”
“你說什么?”
程處雪一時沒有聽清,忍不住好奇問了一句。
李云連忙擺了擺手,含糊其辭道:“沒什么,只是想起了以前看過的某個書中典故。你繼續說,我繼續聽。”
程處雪深深看他一眼,繼續又道:“突厥人第三個階層是牧民,他們同樣擁有著自己的財富,不過財富很少,基本上一個牧民家庭只能擁有兩三匹馬,十來頭牛,外加幾十只羊,他們的身份地位大體等同于我們大唐有徒弟的平民…”
“這怎么可能?這還是平民?”
旁邊五個徒弟忍不住插話,嘰嘰喳喳道:“咱們大唐的平民可沒有這么富,一個牧民家庭有兩三匹馬,十多頭牛,還有幾十只羊,這哪里還是平民,這在大唐得是中富之家。程家姐姐,你可不要張口胡說。”
程處雪狠狠剜了幾人一眼,呵斥道:“閉上嘴,突厥人和漢人不一樣。”
五個呆子很是不服,嘰嘰歪歪還想說話。
反倒是李云若有所思點了點頭,沉吟道:“突厥人沒有土地,他們的財產只有牛羊和馬匹,馬匹不能宰殺,需要用之放牧,所以他們的糧食只剩牛和羊,十多頭牛幾十只羊,嚴格說起來確實不算多,應該屬于窮人階層。”
說到這里停了一停,看著五個徒弟又道:“你們最近的進步很大,但是還要繼續學會動腦思考,這世上的任何事情都要辯證去看,要根據不同的情況加以具體分析,你們剛才站在漢人的角度說話,自然會感覺突厥牧民很富裕,但是你們沒有站在突厥人的角度分析,所以得出的結論會有天壤之別。”
五個徒弟面面相覷,程處默抓了抓腦門,訕訕道:“師傅教誨的對,我們確實突兀了,大家只想著一匹戰馬在大唐價格高昂,但是卻忘了突厥人壓根不缺這個。還有牛和羊,這些牲畜在大唐都是寶貝,但是在草原它們只是糧食。”
李云很欣慰的點了點頭,忽然目光轉向程處雪,微笑道:“最后一個赤貧階層,我想我已經明白了,所謂赤貧之人,就是沒有任何財產,這是突厥的最底層,但是他們的人數肯定是最多的,對不對?”
“對!”
程處雪重重點頭,緊跟著又補充解釋一句道:“突厥赤貧人大多數是奴隸,他們沒有自己的財富,因為他們自己就是主人的財富,他們需要每天拼命干活,不斷幫助主人放牧牛羊,如此才能換到一口吃喝,但是每一頓他們都吃不飽。有些赤貧人為了節省一點口糧給家人吃,會在冬天的時候偷偷跑到野地里自己凍死自己…”
這話讓李云心里一抽。
他下意識看向那些跪在地上的人。
程處雪微微嘆息一聲,幽幽又道:“你剛才說他們可能侵過中原殺過漢人,這話純粹是你的憑空推測和想象,這些赤貧人怎么可能去入侵中原,他們自己就是被掠奪而來的奴隸啊…”
少女說到這里,語氣忽然極其異樣,突然道:“李云你知不知道,她們很多都是漢家的子女。即使不是純血漢人,父母必有一人會是。”
李云吃了一驚,嘴巴張的大大。
這時忽然一個赤貧人瑟瑟抬頭,弱弱看著李云祈求道:“貴人,求求您大發慈悲,能不能讓我的孫子烤烤火,他快凍死了。”
說話竟然字正腔圓,分明是純正的漢語,但是可能因為好久沒說了,所以說起了有些磕磕巴巴,不過強調卻十分純正,聽著很像河北一帶的口音。
李云心中一動,忽然大踏步走過去,他伸手將這個老嫗拽起來,輕聲問道:“你是漢人?”
老嫗很是畏縮的低著頭,死死抱著自己懷里的小孩子,弱弱道:“貴人,我是漢人,不過已經被掠來突厥三十年了,我二十歲的時候就成了奴隸。”
她似乎不怕李云殺她,但是很怕李云會殺她的孫子,急急又道:“貴人,我這孫子也是漢人。”
李云下意識想去撫摸那小孩的腦袋。
小孩使勁躲藏自己,忽然嚇得哇哇大哭,道:“不要用鞭子抽我,不要用鞭子抽我,小思漢很懂事,我會努力幫您放牧。”
李云心里一疼,伸出去的手掌停在半空。
他慢慢半蹲下去,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變溫柔,輕聲問道:“你說你叫思漢?”
小孩努力躲藏,使勁把頭埋在奶奶懷里,他枯瘦的身軀瑟瑟發抖,喉嚨里不斷發出驚恐的聲音。
那老嫗生怕李云生氣,努力在臉上擠出一絲笑容,討好道:“貴人,我的孫子真是漢人,三十年前,老身和兒子一起被抓到草原,我被突厥貴人給占了,兒子打成奴隸去放牧,因為他干活很努力,突厥貴人賞賜了一個玩夠的女奴隸給他,這個孩子是純正的漢人,是我兒子和兒媳結婚第三年才生的,那時突厥貴人早已不碰我的兒子,孫子的的確確是純正的漢人。”
她這樣懦懦解釋,漢語說的越來越流利,忽然渾濁的眼中顯出呆滯,喃喃道:“我說了好多家鄉話,我差點自己都忘了…”
李云眼睛一酸,倉惶轉開頭去。
他陡然沖著遠處大喝一聲,道:“把那些犍牛都殺了,再把搶到的突厥戰馬也殺了,半個時辰之后,我要讓這些老人全吃飽。”
遠處那些玄甲鐵騎怔了一怔,有人還以為李云是犯了婦人之仁,忍不住遠遠道:“殿下,這都是突厥俘虜…”
“放你媽的屁!”
李云暴吼一聲,大怒道:“這是漢人,是漢人,他們是咱們的同胞,是被突厥人掠來的奴隸,半個時辰,我只給你們半個時辰,殺牛,殺馬,讓他們吃。”
他如此暴怒,誰也不敢再發出聲音,就連五個徒弟都有些膽怯,目光躲閃看了一眼李云的大錘。
唯有程處雪面色不變,忽然湊到他跟前幽幽一嘆,語帶所指道:“李云,突厥至少有五百萬赤貧人,雖然不全是漢奴,但他們的父母全是漢奴。”
李云攥了攥拳頭,忽然緩緩仰頭望天,喃喃道:“這一仗,我不知道該怎么打了。”
這還是他穿越之后首次心生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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