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拂聞言,眼底有著短暫的恍惚。
原來是殿下。
想想…似乎也只能是殿下。
不知道殿下是如何辦到的——讓帝王認錯,可想而知定是一件極艱難的事情。
他眼前閃過那日在茶樓中少年人識破他身份后,承諾會替白家洗脫冤名的畫面。
可那時,他初聽固然有幾分意外,然稍一細思,便將對方的承諾當作了誘餌。
畢竟他也還算有幾分利用價值。
也不怪他以最壞的想法去揣測他人,只是這些年來所見所聞,讓他總習慣用利益去權衡各方心思——況且,他也不認為那有什么可去憎惡的,不過是尋常手段罷了。
哪怕后來那位太子殿下同張家姑娘處處欲護著他,他心中非是全然沒有觸動,也真心承下了二人好意,但對于所謂替白家洗冤的話,卻也從不曾抱過什么希望。
他不是白日做夢之人,這些年來所想的復仇,不外乎是要讓繼曉償命而已,至于讓宮中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們懷下一份愧疚之心,替白家翻案…
他以往認為那是不切實際且極可笑的妄想。
可此時此刻,卻真切地發生了。
那位少年人曾同他說過,這是祝家欠白家的,是理應如此的。
章拂心中升起不知是怎樣的感受。
他接過一旁錦衣衛遞來的冪籬,一步步往外走去。
視線漸漸變得明亮。
在真正踏出牢門的那一刻,章拂望向頭頂天空。
那金燦燦的光芒,讓久不見光亮的人覺得刺目非常。
他忽然察覺到,似乎已有許多年不曾體會過這種站在日光之下,坦然接受光亮與溫暖籠罩全身的感覺了。
從今后,再沒有章拂。
他要重新以白家四公子,白景思的身份活下去了。
他曾以為這很難,外因不允,他本心亦難做到重新面對那個身份。
可此時他望著這輪金陽,心中卻有著莫名升騰而起的勇氣,雖薄弱無聲,卻也叫人無法忽視。
他想,即便是‘理應如此’,他也該對那位少年人道一句謝。
新的白府很快有了主人。
這一日,劉福帶著數車賞賜登了門。
一并被帶來的,還有一道圣旨。
聽劉福宣罷旨意,白景思道:“陛下的好意,草民心領了。然草民這些年來在外,早已習慣了無拘束的日子,且自認亦無甚可取之處,還是不頂著家父的蒙蔭,平白去占這官職了。”
大概是不做且罷,既做了,便要擺足誠意——皇帝非但使了掌印大太監親來白府,更特允他破例入兵部就職。
劉福聞言微微嘆了口氣。
“白公子當真考慮清楚了?”
“是。”
“…這大靖江山,是陛下的,亦是祝家的。”劉福低聲說著,語有所指地道:“白公子尚值青年,日后的路還長遠著呢。”
白景思微微動了動唇角。
他知道,這大太監在暗示他,大靖江山的下一位主人,極值得他再好好想一想。
殿下會是一位仁君,他自然知道。
可仁君身邊,定不乏真心擁戴追隨之人,天下之大,能者眾多,不缺他一個滿身瘡孔之人。
“劉公公不必再勸了,是白某自認沒有這般能耐。”
劉福便也不再多言,未有多留,只告辭回宮復命而去。
而即便白景思不曾承下這道恩旨,當今圣上有意招白家四公子為官的消息還是傳揚開了。
一時間,那些本尚在觀望之人,一顆心才算徹底放下,借著往昔同白家的些許牽連,皆安心地登了白府的門前去拜訪。
然白家四公子似乎在外面躲得久了,是個不善交際,喜好清靜的性子,命人關上了府門,一應來客皆不曾見過。
碰了一鼻子灰的人遂也未再上門攪擾過。
直到有一日,張家的人上了門,被迎進了府中,并被留下用了午食——
“原來不是什么喜好清靜,合著是不喜與尋常人結交敘舊情啊。”
“就是,尋常人家不肯見,招待起未來太子妃母家,倒是熱情得很了…”
先前那些碰壁之人暗中嘲諷著。
這些話自然傳不到關起門過日子的白景思耳中。
當然,即便是聽著了,也不會去在意。
天氣漸漸冷了,很快進了十一月。
定國公府內,剛從府外回來的徐婉兮身上披著芙蓉色裘衣,手中抱著暖爐,往內院行去。
然在經過花園子之時,迎面卻遇見了朱希周。
徐婉兮同他福了福身子,未有多言,便要離去。
見她這般平靜守禮,與同那位謝大人在一處時情緒鮮明甚至有些規矩短缺的模樣大相徑庭,朱希周下意識地就想皺眉。
他住進定國公府也有十余月了,與她亦算得上熟識了——
壓下心底那份莫名的落差感,他開口道:“徐二姑娘留步。”
徐婉兮頓足,略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朱公子有事嗎?”
朱希周朝她施了一禮,寬大衣袖隨著動作垂下,墨發半束,眉眼偏向清淡,確是一副江南公子溫潤如玉的模樣。
“朱某有一事,想請徐二姑娘幫忙。”
“哦?不知是何事?”
他有事不該去找她祖父或她父親才對嗎,找她一個小姑娘作甚?
該不會是…趁機想要接近她,博取她的好感吧?
思及此處,徐婉兮又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一番對方的衣著,愈發覺得有這個可能。
畢竟她如今未有親事在身,又是一等一的貌美…蓁蓁可說了,她這樣完美的小娘子是極容易被人覬覦的,素日里理應要好生防備著才行,萬不能著了別人的道兒。
書香門第又如何,既是要考取功名的,那便說明也不是什么無欲無求的神仙心性,萬一看上了她的家世和美貌可如何是好?
她本就擔心會發生這種事情,一直還防備著離他遠一些來著…難道千防萬防,竟還是沒能防得住嗎?
因著張眉壽這段時日不間斷的灌輸,短短瞬間徐婉兮思慮良多。
朱希周不知面前的少女因何突然釋放出了隱晦的防備之意,心中略覺不適,然話到嘴邊,也只能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