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又樘即便早已料到有這種可能,然此刻親耳聽到她這般說,且說得這般直接,到底還是有著短暫的失神。
先前,他曾試探地問過她一次,恰巧也是在這座亭子內。
那時她答——尚可,尚不至于將她難倒。
這句話,他這一年以來,一直在反復回想。
而不管實情如何,她顯是半句不愿與他多言的,也并不愿再提起那些前塵往事。所以,他也一直未有過再次深問的想法。
至少,他一直認為,不該是現在去問。
但眼下,此言此景,卻讓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想錯了——錯得離譜。
他究竟是有多么蠢笨,多么自以為是,才會認為她懷揣著那些沉甸甸的過往,內心會真如表面看來那般輕松又灑脫。
即便平日里那些不好的回憶,只在她心中縮作一團,可必是始終存在的。
“可否與我說一說?”
祝又樘看著女孩子平靜的側顏,聲音里竟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著急。
他這個人,平生連好奇心都極寡淡。
如今,他想讓她開口,非是為了其它,只一點——不知道她心中藏著話且罷了,既是知道了,便無法再坐視不理。
那些話,藏在她心底,注定是無法與外人言的,若再不能與他說一說,便當真要生生憋在心中再一輩子了。
這一刻,太子殿下心中半分“算計”也無,也來不及去想待她說出來之后,他要如何自處——他只念著,讓她早些說出來,莫要再一個人受著這份沉重與委屈了。
張眉壽仍舊看著亭外:“我既說是狹隘,便至多是女兒家心中那些無趣瑣碎的怨懟罷了。便是拿出來說一說,如公子這般性情眼界,也不見得能聽得懂,到時只怕還要覺得我過于自尋苦惱,不知滿足——”
祝又樘聽得沉默了一刻。
他聽得出來,小皇后話中并無半分諷刺,而是當真如此認為。
小皇后藏了如此之多的心事,且這些心事至今不能令她釋懷,可見于她而言,是影響極大的——可即便如此,她亦將這些歸分為“女兒家無趣的怨懟”。
無奈中,卻不乏理解。
這哪里狹隘了?
分明豁達大度之極——
能讓如此通曉情理之人“記恨在心”的事情,如今哪怕他尚未聽到,也敢斷定——必是他大錯特錯了。
況且,哪怕他本沒錯,可既已讓她這般難過怨憤,那已是千錯萬錯。
張眉壽哪里知曉,她這廂半字都還沒說,太子殿下已在心中給自己定了罪,且是誰也休想替他洗脫的那一種。
“你不愿講,我本不當強人所難。可…你只管試著說一說,我必能夠聽得懂。”正值滿心愧責的祝又樘,稍顯笨拙地勸說道。
張眉壽忍不住回過了頭來看他,卻見他臉上寫滿了認真以待的神色,眼神中似還飽含著“保證”——保證他能聽得懂。
還別說,這幅神色出現在這張好看到賞心悅目、卻又未脫稚氣的男孩子臉上,竟無半分違和感,且還有些…見鬼的可愛。
這膚淺的世間,果真是皮囊欺人。
張眉壽默默在心底嘖舌了一句,看著他說道:“我何時說不愿講了?我方才那般說,不過是想要告訴公子——即便你聽不懂并曲解于我,可我今日還是要說的。”
她若不想說,便不會開那樣的頭了,一邊不愿說,一邊還要同對方講“說了你必然聽不懂”,這不是明擺著想被人追問么?
她若不說,便一個字也不會說,那樣多省事。
到底今日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這般時機,若是錯過,怕是日后再難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她今日便當作…是在地府里瞧見了他吧!
且將前世那些本打算到了黃泉路上再與他說出來的話,全部說個痛快。
“…”祝又樘怔了片刻之后,竟在心中忍不住失笑。
他怎忘了,小皇后說話做事,起初總是利落干脆的。
他指得起初,是譬如她前世那句——“陛下當真擾人”。
只那之后,宮中諸多約束,她到底收起了原本的性子。
他曾為此覺得愧疚可惜,只當那樣的她,已被磨平了,可眼下看來——她從未被真正磨平過。
這極難得珍貴。
太子殿下莫名高興起來。
“你只管說。”
“真說起來,可多著呢,怕是三天三夜都說不完。”張眉壽自顧道:“我便只挑幾件自認緊要些的。”
祝又樘點頭,作出洗耳恭聽的神態來,內心卻頗為訝然。
他犯的錯,竟那樣多?
罷了…便先說緊要的,余下的那些“三天三夜說不完的”,他日后總也能一點點地問出來。
張眉壽開口前,先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左右。
“不必擔心,清羽便守在不遠處。”祝又樘及時說道。
他雖明面上打著讓清羽去取書帖的旗號,可想必清羽應當不至于連這般淺顯的話都聽不懂。
實在聽不懂的話,也無妨…
于侍衛也守在暗處。
“我想問一問公子,您那般表里不一,拉著我同你做戲,可曾問過我愿不愿意?”張眉壽直言問道。
做戲?
祝又樘一時未能聽懂。
他,做什么戲了?
可這話問出來,無疑是極欠揍的,說不定還會惹小皇后生氣,故而他還是先繼續往下聽一聽罷…
“憑什么要我去養旁人的孩子?”她問得愈發直接,仿佛只有這般,才能得以宣泄。
祝又樘這回聽懂了。
“你若擔心子嗣問題,只管納選嬪妃,哪怕十個百個,我都無二話——我若對此有過半句置辭,他們說我善妒,我也認了,可我究竟哪里善妒了?”
當時甚至有人在早朝之上,當眾將她比作寧貴妃!
天吶,這是人話嗎?
她固然不聰明,卻明明大度得體,處處為皇室考慮!
且寧貴妃生得相貌平平,心思毒辣,害人無數,里里外外究竟哪一點與她這個貌美心善的皇后娘娘有相似之處?
況且,先皇是真心寵愛寧貴妃,她得到的,怕還比不得寧貴妃呢。
她那時還且沉不住氣,氣得哭了一整夜。
次日,她便悄悄派人出宮將那名不分是非的御史打了一頓出氣。
合該總不能白白受了這窩囊氣!
可事態的發展從來都不會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