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王守仁也很從容地坐了下來,又主動張羅著要了茶水早點。
張眉壽眼睜睜地看著那位太子殿下伸手對她做了個請的姿勢之后,便徑直拿起了雙箸,將第一只春卷從碟中夾了出來。待吃相頗好地嘗了一口之后,還朝著她和王守仁點了點頭,似乎對這春卷的味道很滿意。
這位殿下還真是不拿自己當外人啊…
張眉壽在內心驚嘆道。
“理應趁熱了吃。”太子殿下對二人說道,顯得貼心而平易近人。
如果對方不是坐著她的位置、吃著她的春卷的話,這感覺興許會更逼真些——張眉壽默默在心底想道。
王守仁自己沒急著吃,而是先替張眉壽夾了一只。
祝又樘將這情形看在眼中,眼底似乎有些欣慰。
上一世小皇后被立為太子妃時,王守仁作為王家的獨子仍未議親,可見是有心等著小青梅的,而直到小皇后進了太子府兩年之后,已年滿二十的王家公子才勉強同意了一門親事…
為什么說是勉強呢,只因大婚當日,新郎官在接親的路上忽然失蹤了,仆人尋了整整兩日才在一處山洞前尋到打坐的他。
不消去想,那必定是對小青梅念念不忘,癡情輾轉磨成了悲痛——太子殿下雖經歷得不多,可這一世戲折子話本子卻看得不少。
可據他暗下琢磨著,小皇后似乎更看重那蒼家的少爺多一些…
沒辦法,誰讓那小少爺長得過于好看。那日在郊外一見,蒼家少爺同小皇后坐在一處,竟有幾分難分高低之意。
輸在這樣的絕世樣貌之下,王守仁也不冤枉。
說起來,他不也是對方的臉下敗將之一嗎?
只是他也輸的心服口服就是了。
故而,殿下推斷,王守仁定是心系小皇后的,只是小皇后十有八九是對蒼家少爺有意。但三人自幼感情深厚,不易分割,又因蒼家少爺有眼疾在身,自覺不配,所以最終一對兒沒成,反倒便宜了他這個后來者。
倒也真是命運弄人啊。
太子殿下越想越覺得是這么回事兒,轉瞬間回憶起上一世皇后那張總是郁郁寡歡的臉,不禁覺得尤為愧疚。
若張眉壽能讀得懂他此時此刻的想法,必要氣得一盞茶潑到他的臉上,再怒問他一句——百般討好你視而不見,還背著我偷偷與旁的女子生了個兒子,擱誰誰能不時常郁郁寡歡啊喂!
她沒被生生氣死已是宰相肚里能撐船了!
“蓁蓁,張二伯那邊可有消息傳回來了?”王守仁問道。
張眉壽搖搖頭。
“尚且沒有,不過已托了人去打聽了。”
王守仁看出她的擔憂,便寬慰了她幾句。
一旁的祝又樘聽出了幾分不對,當下與張眉壽問道:“不知令尊在何處歷事?”
“浙江湖州府,歸安縣。”張眉壽邊答邊偷偷打量他的神情。
祝又樘眼中竟隱約閃過一絲驚愕。
他的岳父大人…不,小皇后的父親竟被調撥去了湖州歷事?!
他是暗下讓人知會過國子監曲祭酒,讓他與張巒多幾分關照沒錯…
是,他也大致能明白,曲祭酒得了他的話,不敢怠慢地安排了張巒再次歷事,估摸著又深諳留在京中不比撥去外地來得好這個道理…可,大靖國土遼闊,誰能料到竟那般巧合地將人撥去了湖州!
這下倒好,小皇后的父親前腳去了湖州府,后腳湖州府大半轄地便成了汪洋…
不,等等,小皇后方才說…歸安縣?
如果不能徹讀本朝大小史事災害,那叫什么明君?
明君已經記起來了。
此次洪災之害中最先引起災民暴動的,便是歸安縣。
換而言之,只因他一句話,竟將小皇后的父親推進了虎狼窩!
而若到頭來當真不幸遭遇了什么三長兩短…
他與小皇后之間,豈不就橫了一個殺父之仇?!
本想成人之美,眼下卻要害人家破人亡,命運為何要對心懷善意之人如此殘忍?
這實在不公平。
這份即將出世的滔天仇恨來得實在太突然,太子殿下一時只覺得無法接受。
“我這便派人前往湖州打探消息。”太子殿下愧疚難安,急于彌補。
他這般干脆突兀,倒叫張眉壽一時沒反應過來,待她出言道“不必了”,祝又樘已經低聲吩咐過了身邊的隨從。
那隨從已健步下了樓去。
對于這種“強行幫忙”,張眉壽也唯有道謝。
全當是多一個人多一份力罷。
這“謝”字太沉重,壓得太子殿下心底發虛,下意識地喝茶去掩飾。
張眉壽隱約覺得此人似乎不比往日的云淡風輕,轉念一想,莫不是他也跟著緊張她的父親不成?
畢竟是上一世的岳父來著…
一碼歸一碼,撇開前世其它瑣碎的男女揪扯不談,在大仁大義面前,若真是如此的話,她竟忍不住有幾分感動。
王守仁也對太子殿下的熱心相助大肆奉承了一番。
哪怕按捺多日,可在這一刻,他終究還是忍不住開始崇拜殿下了怎么辦?
他終于還是被太子殿下不斷暴露出來的驚人優點徹底折服了!
從今日起,他,小時雍坊頭號神童、從來不肯服人的王守仁,甘愿做太子殿下的一條走狗。
迎著孩子真誠的目光,太子殿下覺得壓力好大。
“姑娘,人來了…”
阿荔忽然彎身在張眉壽耳畔聲音低低卻緊張地說道。
張眉壽下意識地抬頭看去。
只見有兩名女子一前一后上了二樓,走在前面是個小丫鬟,她先尋好了位置,那后面的身穿湖藍印花褙子的年輕婦人才坐了下去。
見那年輕婦人朝著四周掃視了一圈兒,阿荔連忙垂首,往屏風后挪了挪,唯恐被她認了出來。
“蓁蓁,你瞧什么呢?”王守仁低聲問道。
“沒什么。”
張眉壽低下頭繼續吃茶。
算一算時辰,母親也該到了。
年輕的婦人坐在那里,只讓丫鬟要了一壺茶,面容雖看似平靜,可交疊在膝上的雙手卻不時絞緊了帕子,目光不斷地朝著樓下大堂張望,內心顯是緊張而急迫。
她自然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