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過來了!”蒼鹿警覺地道。
他的聽力較之一般人要好上許多。
張眉壽連忙凝神去看,王守仁也一個激靈從涼席上翻坐起身,并在昏暗中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隨著腳步聲越來越近,依稀可見是有兩個人一前一后走了過來。
夜色朦朧中,張眉壽定睛瞧著,心下如擂鼓——
來人中會有張秋池亦或是加害張秋池的人嗎?
若是張秋池,那棉花在何處?
張眉壽猜測間,已見那二人在河邊一棵老柳樹下停了下來,較他們幾人藏身的涼亭不過只有十來步遠的距離。
靜悄悄的夏夜里,四下除了蟲鳴之外,仿佛再無其它響動。
如此之下,任由樹下二人說話的聲音壓得極低,卻也都一字不漏地傳進了張眉壽等人的耳朵里。
“怎么這么晚才出來?我還以為你出什么事了…”男子語氣急切地詢問道:“沒有被人發現吧?”
回答他的是女子溫柔而緩慢的聲音。
“沒有。丫鬟早已睡熟了,我是從后門偷偷出來的…”
“那就好。”男子似乎舒了一口氣,旋即說話的語調卻又陡然一變:“你的包袱呢?”
“我…”女子聲音一頓,沒有立即回答。
四下忽然恢復了短暫的安靜。
夜色中,張眉壽等人面面相覷,皆是瞪大了眼睛。
本以為來人必與張秋池今夜溺亡之事有關,卻不曾想意外撞見了年輕男女月下私會的情形。
且這私會顯然還不是尋常的私會。
片刻的沉默之后,男子忽然拔高了聲音,質問道:“你難道是反悔了?你不想跟我走了對不對!”
“瑾郎,你先聽我說…”女子語氣吞吐地道:“這幾日我翻來覆去地想,我爹娘只有我這么一個女兒…我真的不能這么自私…冷靜想想,咱們當真非走不可嗎?”
“當然非走不走!”男子語氣激動起來:“若是不走,你家中豈會同意我們的親事!你爹娘眼中只有門當戶對!尚娘,你為何忽然反悔?是不是你也嫌我家道中落,給不了你榮華富貴!”
“豈會…我真的只是不忍心拋下我爹娘他們…況且,我們能走到哪里去?天大地大,又要靠什么謀生呢?”
“我堂堂七尺男兒,還怕養不活你嗎?我看你分明就是舍不得這錦衣玉食!我本以為你我情投意合,你并非那等膚淺的女子,眼下看來…卻是我高看你了!”男子抬手投足間愈發激動。
“…”女子無言,自覺被他的話所羞辱,忍不住低聲哭泣起來。
男子一拳狠狠地砸在柳樹上,女子驚呼出聲,連忙哭著去攔住他的手臂。
“你到底走不走!”男子問。
女子錯開他的視線,含著淚緩緩搖頭。
“瑾郎,我真的不能走。你也不能走,你祖父年邁,身邊怎能無人贍養?”
“你倒反過來指責我薄情寡義了?”她的話似乎戳到了男子的痛點,他一把揮開她,沉聲吼道:“當初你答應過我要一起遠走高飛的!眼下說這些又是何意?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家中有意替你議親,你分明是心思變了,卻來跟我說什么忠孝仁義!”
女子望著他失控的模樣,既失望,卻又堅定了想法。
“你既如此想我,我也無話可說。”女子的身形掩映在輕垂的柳枝中,顯得格外柔弱,然說出來的話卻是斬釘截鐵:“起初你我相知,是因志趣相投,待事一致。而今分歧愈多,我既勸服不了你,再蹉跎下去不過是互相耽誤而已。”
男子的聲音陡然低了下來。
“你此言何意?”
“從此再不相見,只當從未相識便是。”女子聲音悲切卻毫不動搖。
男子身形一僵之后,便劇烈地顫抖起來。
“你說得可是真心話?”他幾近一字一頓地問:“你可不要后悔。”
女子無可奈何地閉上雙眼,嘆了口氣。
“瑾郎,你我緣盡于此吧。”
她話音剛落,便轉了身。
看著她的背影,男子忽然仰面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
這笑聲更像哭聲,似在竭力壓制,又像肆意宣泄。
張眉壽幾人直聽得頭皮發麻,心底皆生出不適來。
而他們本以為這場戲已然要唏噓落幕之時,耳邊忽然傳來了女子的悶哼聲。
緊接著,就是男子咬牙切齒的話音。
“你今日既已負我,就休怪我不念往日情意了!尚娘,我早早就同你說過了…我是不可能看著你另嫁他人的!這么重要的話,你竟忘了嗎?”
他說話間,張眉壽視線中只見女子的身影已經倒在了地上。
男子將手中的石塊扔進河中,發出“咚”的一陣聲響。
這一切發生的極快,張眉壽等人待反應過來之后,無不驚異交加。
“姑、姑娘…他殺人啦!”
阿荔抖得像個篩子一樣,聲音起伏不定地喃喃著。
王守仁和蒼鹿亦是臉色發白。
比之尋常孩童,他們再如何膽略不凡,卻也從未見過這等可怕的情形。
這時張眉壽就顯得格外冷靜了。
作為一個親手拿被子捂死了皇帝親娘的人,她自認尚不至于被眼前突發的一幕嚇到六神無主。
且相比于恐懼,她此時更多的是憤怒。
私奔不成就要將姑娘殺害,這男子簡直是極端自私到了極點!
視線中,她得見回過神來的男子慌張脫下了自己的外袍,又搬了兩塊沉甸甸的石頭到女子身旁。
這是要將人沉尸河中?!
不,方才他從背后襲擊那位姑娘,用的也是石塊,沖動之下一擊,未必能傷得了姑娘性命…也就是說,那姑娘可能尚存氣息亦或只是昏了過去,而他打算將一個活人生生沉入河底溺死?
若說方才的舉動是被傷心悲痛沖昏了頭腦的話,那眼下明知人沒死,還要將人沉河,那便是真正意義上的謀殺了!
人姑娘好說歹說他不聽,一提分道揚鑣他便要害人性命,這世間怎會有如此禽獸!
心思百轉千回間,其實只是一瞬而已,而這一瞬間,張眉壽已然做了決定——
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