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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2章 余波(二)

  “馮明文還是太年輕了一些。”張星彩有些猶豫地說道,“就算是在軍中,恐怕亦不能讓老將心服。”

  “更別說是錄尚書事,總攝朝政,到時只怕會有不少老臣反對。”

  頓了一頓,看到天子有些不明所以,張星彩心里不由地嘆了一口氣:

  陛下還是心地還是太過仁善了一些。

  “陛下你想想,李正方乃是輔政大臣,他都未能錄尚書事,而馮明文年紀輕輕,資歷不足,卻一躍成為重臣之首。”

  “到時會有多少人非議?此不但會讓人覺得陛下任人唯親,而且對馮明文的名聲亦是有害。”

  “故而時機未至,不可輕易讓馮明文錄尚書事。”

  阿斗聽了,覺得皇后的話甚是有理,點了點頭,然后又有點惋惜地說道:

  “馮明文才智過人,治軍治民,皆是可觀。不曾想如今這年少有為卻成了他的桎梏,真是可惜。”

  皇后目光一閃,然后摸了摸自己的大肚子,微微一笑:

  “不著急,馮明文還年輕,以后會有機會的。”

  阿斗沒有聽出皇后的話外之音,很是老實地想了想,想起馮明文不過是與自己一樣大。

  然后贊同地說道:

  “皇后所言甚是,他還年輕呢,以后有的是機會。”

  此話剛一出口,阿斗的眉頭就有些皺了起來:

  “李正方為人不可信,而馮明文又太過年輕,那依皇后所見,這朝中,由誰來錄尚書事呢?”

  張星彩似早有所料一般,胸有成竹地反問道:

  “為什么一定要有人錄尚書事呢?”

  阿斗聽到皇后這么一問,頓時語塞,好一會才訥訥道:

  “若是無人錄尚書事,那尚書臺諸事,當如何?”

  “尚書令自可處理尚書臺諸事,若陛下怕尚書令不能服眾,可讓馮明文以他職兼平尚書事。”

  “平尚書事?”

  “沒錯。馮明文資歷不足以錄尚書事,但若讓他平尚書事,參與機要,卻是無可厚非。”

  錄尚書事與平尚書事不是一回事。

  錄尚書事是指統領尚書臺,尚書臺名義上的主官尚書令亦要居其下,同時對尚書臺的所有決策有最終解釋權。

  平尚書事是指參與尚書臺的政務處理,可以對尚書臺的各項決策提出建議,但不能決定尚書臺的最終決策。

  可以說,平尚書事雖然地位也很高,但卻比錄尚書事少了一個最關鍵的權利。

  拋開其他職位不說,單單在處理尚書臺政務這方面,平尚書事與尚書令幾乎是平級的。

  阿斗聽到皇后對馮明文的安排,不由地大聲贊道:

  “還是皇后有辦法!”

  然后又繼續愁眉不展:“可是這錄尚書事之人,還是沒有合適人選啊…”

  皇后撫額嘆息:

  “陛下,尚書臺諸事,你只管讓蔣琬與馮明文協商處理,若是各有所異,陛下自可決之。”

  “如此,這有無錄尚書事者,有何異哉?”

  聽到皇后的話,阿斗頓時大吃一驚:

  “這樣可以嗎?”

  “有何不可?”皇后目光如燭,看向皇帝,幽幽地說道,“陛下難不成是怕以后要處理太多政事,無空游玩?”

  阿斗悚然一驚,連連擺手,訕訕道: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吾豈會有這等想法?”

  皇后語重心長地說道:

  “陛下啊,相父已經去了,以后再沒有人能替我們遮風擋雨了,這天下,可就要靠我們自己了。”

  一提起相父,阿斗臉上就有些愧疚:

  “皇后所言,吾豈會不知?興復漢室,還于舊都,相父已經為我完成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吾當不令先帝與相父失望。”

  “先帝與相父黃壤之下有知,亦會替陛下高興。”

  先帝與相父高不高興阿斗不知道,但此時此刻,小胖子一想起相父已經離世,心里就滿是悲傷。

  次日,天子升朝,詔告諸臣,丞相已于長安病逝。

  同時下詔,自天子以下,朝中百官,皆著素服,發哀三日,向北而哭。

  消息傳至錦城,蜀地百姓莫不流涕,悲呼丞相。

  就在大漢舉國上下皆沉浸在悲傷中的時候,有人卻是暗暗高興起來,只道機會已至。

  錦城,驃騎將軍府。

  “將軍,有客來訪。”

  身處閑職已久的李平,身著素服,神情帶有哀傷之色。

  他從下人的手里接過拜帖,打開一看,來客姓名上寫著“廣漢李邈”四字。

  讓他不禁“咦”了一聲:

  “這李漢南這種時候上門,究竟是何意?”

  “將軍要不要見他?”

  “他人呢?”

  “還在府門外守著呢。”

  李平看了看外頭黑沉沉的夜幕,這種敏感時刻,又是趁著這種天色,此人怕是別有來意。

  他揮了揮手,隨手把拜帖往桌上一丟:“不見!”

  “諾。”

  下人正待轉身,誰料到李平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把拜帖拿起來,沉吟了一會:

  “算了,讓他進來吧。”

  不一會兒,李邈在下人的帶領下,進入客廳。

  他還沒有看清正坐主人位置上的李平,就直接深深彎下腰去:

  “李邈拜見中都護。”

  別看驃騎將軍是重號將軍,但實際上李平最看重的身份,還是統中外軍事的中都護之職。

  李邈的這個稱呼,很明顯就是來之前就已經做過了功課的。

  李平沒有起身的意思,只是伸手引座:

  “李君請坐。”

  李邈連忙道謝,然后這才坐了上去。

  待下人送上茶后,李平便開口問道:“不知深夜來訪,可是有何要事?”

  李邈這個時候,才抬頭看向李平。

  帶著點點寒意的風從客廳的門隙和窗縫里吹進來,使燃燒的蠟燭火苗狂亂地跳動著。

  讓燭光一會兒亮,一會兒暗。

  讓李邈看不清李平的真正神色。

  他只看到對方扶著膝在那兒端坐,背還很直,好似座小山兒。

  整個人看起來,莊嚴、硬朗、還有一股高傲。

  燭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墻上,鬼似的亂扭著。

  李邈咽了一口口水,臉上帶著些許討好的笑容:

  “中都護,邈此次來,正是為了恭喜中都護的。”

  “恭喜我?”李平臉上帶著古怪的神情,“丞相去世,舉國悲痛,何喜之有?”

  “正是因為諸葛亮已死,所以才有喜事啊!”

  李邈伸長了脖子,湊向李平:

  “先帝白帝城托孤,讓諸葛亮與中都護共輔天子,然諸葛氏欲獨攬大權,故拉朋結黨,排除異己。”

  “有道是眾口鑠金,三人成虎,更兼天子年幼,未能明辨是非,輕信讒言,中都護空有輔政之名,卻無輔政之實。”

  “吾雖籍籍無名,亦深為中都護之遭遇所憤。幸而上天有眼,諸葛亮病亡,朝中諸臣,論其身份貴重者,無有過中都護。”

  “如今朝野動蕩,人心不安,上下皆仰望德隆望尊者主持大局,若是此時中都護站出來,安撫人心,鎮撫內外。”

  “則天子欣喜,群臣擁護,此方可謂輔政之臣也。”

  李邈說了半天,只覺得有些口干,借著舉杯喝茶的機會,偷偷地觀察李平。

  誰料到李平卻是仍是一直端坐未動,忽明忽暗的燭光,也照不清他臉上究竟是個什么表情。

  只是李邈看著這客廳里的布置,心里卻極是有把握。

  不說其他,光是這些蠟燭,就是大族人家平日里也不敢這么燒。

  也就是李平仗著自己的兒子李豐,在興漢會里有莫大的關系,所以這才有門路拿到這么多蠟燭來當燈燭。

  由此可見,李平這么多年來,其奢豪之風,從未變過。

  若是他當真甘心聽諸葛亮的話,至少也應該稍稍改變一下自己的作風,變得簡樸清廉一些,難道不是嗎?

  他正在暗自思索著,只聽得李平低沉的聲音響起:

  “李君說自己乃籍籍無名之輩,實是太過自謙了。當年先帝入主益州,李君在正旦慶賀時,于眾臣面前斥責先帝背信。”

  “甚至敢言實力若足,便助劉季玉,其膽略如此,可謂震驚諸人,何謂籍籍無名?”

  李邈連忙拱手,笑道:

  “中都護過獎了。”

當面斥責劉備背信,還能活下來,乃是他這輩子最得意的事情之一  鉛筆小說23qb.net

  李平此時當面說出來,真是撓到了李邈的癢處。

  但聽得李平問道:

  “李君膽略如此,敢問吾當如何,才能說動天子,復我舊職,重得輔政?”

  李邈聞言,頓時大喜,暗道果然不出我所料,這中都護早就有心要復出了。

  于是他連忙回答道:

  “邈也不才,來之前也曾略思一二,僅為一得之見,若是能為中都護引而用之,那便是榮幸。”

  “李君無須謙虛,但請道來。”

  李邈清了清嗓子,開口道:

  “呂祿(呂后之侄,呂后死后掌禁軍)、霍禹(霍光之子)未必懷反叛之心,孝宣(漢宣帝)不好為殺臣之君。”

  “為何后來卻要君臣相殘?不過是因為臣懼君所逼,君畏臣之望,所以君臣之間才會相互猜忌。”

  “諸葛亮乃天子‘相父’,一人便統舉國之兵,狼顧虎視,豈非令君主常畏懼之?”

  “有道是‘五大不在邊’,凡為忠臣者,不得不深憂天子之危矣!今亮殞歿,吾等竊喜,蓋因宗族可全也。”

  饒是李平沉得住氣,但聽聞李邈這番話,亦是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李邈此人,可謂是憸險惡毒小人是也!

  所謂當年那個正旦斥責先帝之事,若非諸葛亮事后求情,他早就被有司下獄處死了。

  不管諸葛亮是不是如他所言的那般,他都不應該在對方尸骨未寒的情況下,第一個跳出來說出這種話。

  此人性情,委實涼薄無情之極。

  他這些話真要說動了天子,那么大的罪名壓下來,那諸葛一家,怕不是得滿門抄斬?

  這李邈,與諸葛孔明究竟是有著什么樣的深仇大恨?

  客廳里靜悄悄了很久很久。

  李平才聲音飄忽地問道:

  “我記得,李君是蜀中廣漢人士吧?”

  對于李平不接他上面的話,反而問出這個問題,李邈有些不明所以:

  “回中都護,正是。”

  “廣漢啊,正是李家宗房所在吧?當年李氏三龍,可謂名響全蜀,李氏一族,當年確實是人才眾多。”

  怪不得李邈如此賣力地抹黑諸葛孔明了。

  李家宗房這些年來,那真是變成了實打實地耕讀傳家了。

  甚至除了耕地,連讀都快要維持不下去了。

  根基都快沒了,能不恨嗎?

  李平的目光定定地看向李邈:

  “我記得,當年李氏三龍,有一龍乃是汝弟,為何不是李君?”

  聽到這個話,李邈的臉登時就脹得紫紅紫紅的。

  廣漢李氏前些年最輝煌的時候,有李氏三龍之稱。

  但這其中沒有李邈,卻有李邈之弟,原因就是他性格疏狂,口無遮攔,不修品德。

  李平提起此事,無異于是直戳李邈心底最深處的傷疤。

  “中都護,此話何意?!”

  李邈是可忍孰不可忍,猛地站起來,怒問道。

  “吾的意思是,讓你滾!”

  李平也跟著猛地站起來,厲聲道:

  “你個憸人板板!都是些什么玩意!吾與孔明之間的事情,也是汝等豬狗所能置評的?”

  爭也好,恨也罷,孔明與自己,都是先帝所托的輔政大臣。

  誰輸誰贏,那都是兩虎之爭。

  就算他再失勢,那也是落敗的山虎,怎么可能與李邈這等豬狗為伍?

  居然把他李平看得如此不堪,簡直是欺人太甚!

  李邈抱頭鼠竄地逃出李府,李平呆坐在椅子上,原本挺直如山的背,一下子垮了下來。

  “走了,孔明啊,你真的走了啊!”

  李平喃喃自語,臉上的神色,有悲傷,也是激憤。

  “你怎么能就這么走啊?”

  他的聲音漸漸凄厲起來,“你走了,天下誰還能知我?誰還能用我!”

  “孔明匹夫,你不能這么不講道理啊,明明比我還小,怎么就能先我而去呢?”

  說著說著,李平握拳狠狠地砸到案桌上,把茶杯都砸得“咣當”跳起來,濺出的茶水打濕了桌面。

  李平流著淚,咬著牙,面容扭曲起來:

  “天下沒了孔明,李正方此生,無望矣!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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