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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7章 巨變(二)

  玩政治的人,都要有一顆渣男的心。

  專一深情,在政治場上只會死得很慘。

  杜瓊當然不知道什么叫渣男。

  他也不知道涼州正在悄然發生的一些變化。

  河東發生了什么事情,同樣也還沒有傳到蜀地來。

  但他在早些年,曾是勸進劉備稱帝的人之一。

  如果沒有某只土鱉的亂入,他會在某個時刻,向譙周肯定“代漢者,當涂高也”的說法。

  而在有某只土鱉的歷史線上,他在譙周面前,則是另有說辭:

  漢中乃漢興之地,漢中興盛,則大漢興復有望。

  不管他是蒙的,還是看對了形勢,亦或者是如同外界傳言的那樣,精通讖緯占卜之術。

  反正至少從目前看來,他是說對了。

  馮某人到漢中逛了一圈,然后再去南中,得了一個鬼王稱號,如今做下了好大的事業。

  大漢丞相入駐漢中,北伐接連數次大捷。

  大漢天子巡視漢中,不但一直無子的皇后生下了太子,現在連還于舊都都差不多快要完成了。

  龍興之地,可謂是名副其實。

  相對于杜瓊這種老狐貍,尚還年輕的譙周,就顯得稚嫩一些。

  只見他仍是有些較真地說道:

  “先生既然覺得漢室復興有望,又如何看‘代漢者,當涂高也’這等話語?”

  杜瓊看了他一眼,淡然道:

  “你可知此語最早出自何處?”

  譙周毫不猶豫地說道:“自是《春秋讖》。”

  “那你可知,《春秋讖》中關于此語的完整出處?”

  譙周一怔。

  只聽得杜瓊緩緩地說道:

  “漢家九百二十歲后,以蒙孫亡,授以承相,代漢者,當涂高也。”

  一邊說出這個讖緯的完整出處,一邊盯著譙周:

  “允南啊,我且問你,前后二漢,已歷多少年?”

  譙周恭敬地說道:“回先生,已有四百余年。”

  “九百二十歲,如今才歷四百余年,堪堪過半,著急什么?”

  不知道杜瓊究竟是在說誰著急,譙周也不敢接語,只能是垂首聆聽。

  “所謂‘以蒙孫亡,授以承相’,此言是說,漢家但有危難,總會有人站出來,臨危受命,延綿漢祚。”

  說到這里,杜瓊意味深長地說道:

  “前漢之后,有光武皇帝之中興,繼后漢之后,誰又敢斷言,漢室不能三興?”

  誰能斷言?

  誰敢斷言?

  昭烈皇帝在漢室傾覆時挺身而出,諸葛孔明則是受命于危難之間,此可謂“以蒙孫亡,授以承相”耶?

  譙周心神大震。

  原來,這個讖緯之言,竟是這般解讀的嗎?

  他嘴唇動了動,一時間卻是說不出話來。

  房內安靜了許久,這才響起譙周低低的嘆息聲:

  “先生此言,可謂切矣!”

  漢時鬼神之說盛行,蜀地多有觀天文研讖緯之人,其中以周群、張裕、杜瓊、李意其等人最為有名。

  周群在漢中之戰前,曾對劉備諫言:只得其地,不得其民,若出偏師,必有不利。

  其言準確如此,可惜此人已經去世。

  張裕則是曾在私下里與人語:歲在庚子,天下當易代,劉氏祚盡矣。主公得益州,九年之后,寅卯之間當失之。

  只是此言被人泄露了出去,劉備得知,怒而殺之。

  不過其言卻是一一應驗:曹丕果然篡漢,劉備則是在夷陵之戰后崩殂。

  至于李意其,則是在夷陵之戰前,被劉備問過兇吉。

  李意其求紙筆,畫作兵馬器仗數十紙已,便一一以手裂壞之,又畫作一大人,掘地埋之,便徑去。

  夷陵之敗后,世人方是恍然,明畫上之意。

  劉禪初登基時,國如危卵,朝野上下皆是惶惶不安,大漢天子遂再求問于李意其。

  李意其又作了一幅畫,上有半身美人與馬匹,后便再不知所蹤。

  可以說,在讖緯一道上,杜瓊可能是蜀地碩果僅存的人物。

  他這番話,看似解譙周之惑,實則是明確表態。

  兩人之間的談話,不知怎么回事,居然被人泄露了出去,而且是以最快的速度傳遍了錦城。

  “九百二十年?他怎么不干脆說劉漢能千秋萬代呢!”

  有人聽到這個傳言,不禁有些憤憤不平:

  “杜伯瑜(杜瓊,字伯瑜)往日里少與他人有往來,專于研究學問,本以為他是淡泊名利,沒想到竟是這等阿諛奉承之人!”

  然后一個蒼老的聲音忽然響起:“你懂個屁!”

  不少人皆是愕然:“太公?”

  臉上的褶子已經能夾死蚊子,明明說幾句話就要喘上氣的老太公,此時卻是氣勢凌厲:

  “杜伯瑜這是在告訴你們,天下局勢已經變了。”

  大概是說話太過用力,老太公不由地咳嗽起來。

  入他阿母的!

  以前大伙不愿意出力,是因為明眼人都能看出,在經歷了荊州與夷陵之戰后,所謂的大漢,極大可能不過是坐而待亡而已。

  誰又能料到先是有諸葛亮竟能解危卵于倒懸,后又有馮文和如冠軍侯再世?

  雖然關中一戰沒有徹底結束,但漢魏之勢,已是隱有翻轉之勢。

  以前是魏強漢弱,現在不能說是漢強魏弱,最起碼也是不相上下。

  前后漢都有四百多年了,真要有人能三興漢室,誰敢說漢祚不能再延綿四五百年?

  四五百年啊!

  百年風流的世家,都足夠起落個三四回了!

  有人小心翼翼地問道:

  “那太公的意思是?”

  “不能再等下去了,就算是大漢就此止步于潼關,我們也不能再等下去了。”

  老太公咳嗽完之后,加重了語氣:

  “我們可以等十年,甚至可以等二十年三十年,但五十年乃至上百年呢?五十年內,魏有能力滅漢嗎?”

  魏國不被大漢所滅就不錯了!

  “馮文和現在才多大?有他在,大漢能不能滅了魏國不好說,但魏國又有誰敢說能與之爭鋒?”

  真要沉寂五十年,家族還能剩下幾個人才?

  總不能指望姓馮的真的就像冠軍侯那樣,打完關中一戰就突然暴斃吧?

  雖然大伙都很希望他真的能突然暴斃。

  更別說,排在姓馮的前頭,還有一個才剛剛平滅了五萬魏國精銳中軍的大漢丞相呢!

  想起這個,眾人心里的陰影就像錦城辣么大…

  只是他們所不知道的是,給他們造成了巨大心理陰影的大漢丞相,此時卻已是臥病在榻。

  長安要比漢中冷得多。

  更別說初復長安,城中多處有被魏賊損毀,根本沒有漢中那樣的條件,比如說通了暖氣的暖屋之類。

  最多也就是在屋內燒火爐,同時還得時時注意通氣,以免中了炭毒。

  這幾年來,諸葛亮的身體本來就不算太好。

  再加上這大半年一直領軍在外,軍中條件遠比丞相府上要艱苦得多。

  而兩軍對陣,軍務繁重,又是極耗心智。

  各種因素作用之下,諸葛亮這幾年好不容易才養好了一些的身體,在這大半年里,已經是迅速惡化。

  在進入長安后,一直憋著那股心氣,一下子泄了下來,諸葛亮的身體就再也支撐不住了,一直臥在榻上休養,無法視事。

  門口吱呀一聲,馮君侯端著藥碗走進來:“丞相,該喝藥了。”

  原本閉目休息的大漢丞相睜開了眼,輕咳兩聲,這才開口道:

  “又要喝藥啊?這個藥,以后就別再讓我喝啦,沒什么用處。”

  馮永把藥放在案頭,輕聲勸道:“喝藥總比不喝的好。”

  大漢丞相示意馮永把他扶起來,一邊說道:

  “我的身體,我還能不了解?你還是先跟我說說,外頭的局勢如何了?”

  把一個軟枕放到榻頭,讓丞相坐得更舒服一些,馮君侯開口道:

  “形勢大好,這些日子以來,關中不少士吏不懼嚴寒,給大軍送來酒食,說是犒勞王師呢。”

  “簞食壺漿?”

  馮君侯連連點頭:“對對對,簞食壺漿,喜迎王師。”

  大漢丞相瞟了馮君侯一眼,臉上竟是難得地擠出一絲笑意:

  “確定他們是喜迎王師?不是因為害怕屯田客暴亂?這幾年來,司馬懿可是一直在關中屯田,屯田客不比河東少。”

  馮君侯:…

  干笑一聲:

  “丞相盡愛說笑,呵呵,呵呵…大伙是不是真心喜迎王師,我還能不知道?”

  “你知道就好。”

  大漢丞相半躺在榻上,斂去笑意,正色地緩緩說道:

  “我這是在提醒你,關中以后可是大漢的根基所在,你現在暫督關中諸事,肩上責任重大,行事都要三思而后行。”

  馮君侯點頭:“我明白。”

  關中與漢中、隴右往來通商這么多年,就算是司馬懿這幾年來再怎么苦心經營,那也不可能能把它經營得密不透風。

  指望世家豪右專一,還不如相信政客不是政治渣男呢。

  再說了,河東與關中,也不過是隔了一條大河而已。

  但凡大點的家族,誰還沒點沾親帶故的關系呢?

  河東發生了什么事,能打聽到消息的,差不多也應該知道了。

  “早些年的時候,馬家的祖籍槐里,就有人和我們的人聯系了,這一次慰勞將士,就是他們起的頭。”

  趙馬氏早年代表一部分新貴,和馮刺史做過交易。

  那個時候就已經把馬家在關中最后殘留的一丁點關系交到了馮刺史手上。

  若是魏強漢弱的時候,這丁點關系對方認不認,那還兩說。

  以眼下這種局勢,只要有人帶頭,關中士吏鄉老,“簞食壺漿,喜迎王師”,那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諸葛亮點了點頭:“你有主政一方的經驗,這點我倒不是很擔心。”

  “我最擔心的,乃是軍中有不少人的資歷比你高,就怕平日里有人不服你啊!”

  “丞相是在說魏文長和楊威公吧?放心,我不是心胸狹小之人。”

  馮君侯幫丞相掖了掖被角,免得漏風,一邊回答道:

  “眼下我在軍中還是以丞相的名義行事,他們不敢。”

  “若是以后沒了我的名義呢?”

  馮君侯手上頓了頓,然后抬頭看向丞相,發現丞相也正盯著他。

  馮君侯又低下頭,繼續為丞相掖好被角,坦然道:

  “丞相,我雖有節制之權,但國有國法,軍有軍規,若是他們行事無違,我自不會無故尋他們的麻煩。”

  “不管怎么說,我也是大漢君侯吧,這點氣度還是有的。”

  聽到馮刺史再一次強調自己的人品,丞相會意地笑了笑:

  “這個我倒是相信,既然你能容得下劉良許勛之流,若是那二人當真行事無違,想必你也能容得下。”

  然后他放緩了語氣:

  “只是此二人,皆是心高氣傲之輩,若是有一日我不在,他們只怕未必會服你。”

  馮刺史似是早就料到了丞相要說什么,他輕輕一笑:

  “他們服不服我,我不關心,我只關心,若是丞相當真不在了,他們服不服天子?”

  諸葛亮聞言,頓時就是一愣,然后很快就指了指馮刺史,看似無奈,實則是欣慰一笑:

  “你呀你!”

  馮刺史裝傻充愣地一笑:

  “丞相,我好歹也是幾個孩子的大人了,又不是年少那時,分得清形勢。”

  前幾年大漢丞相病重時,相府與直屬于天子的尚書臺有過一次權利分配。

  相府中的重要官員,在那一次權利分配中,要么兼任尚書臺屬吏,要么是被安排為天子親信。

  唯有魏延與楊儀是例外。

  魏延還好說,身有爵位,又有將軍號,本職是領兵,和尚書臺也沒多大關系。

  但楊儀身為丞相府的隨軍長史,名義上來說,相府里面,丞相下來,就屬于他權利最大。

  偏偏他到現在都沒有其他職務在身,很明顯就是留給阿斗酌情安排。

  至于是雨露還是雷霆,那就看阿斗怎么想了。

  也正因為如此,所以馮刺史才會說“服不服天子”的話。

  “不過真要說起來,丞相故意冷落楊儀,其實還是對他存了愛才之心吧?”

  大漢丞相聞言,竟是微微一怔,然后眉頭一挑:“哦?說說看,你是怎么想的?”

  馮刺史嘿嘿一笑:“打磨?”

  僅僅是兩個字,就讓大漢丞相開懷而笑:

  “你這么肯定?”

  “丞相,我好歹也是一路上被你打磨過來的好嗎?”

  丞相又是笑,好一會,這才嘆息道:

  “可惜啊,威公雖有才,性情卻是遠不如你,就怕他最后仍是一意孤行。”

  馮君侯聽到丞相這個話,卻是有些不以為意:

  “丞相,楊威公也是快要到知天命之年了吧?若是到了這等年紀,仍是一意孤行,那就可謂本性難移。”

  現在的大漢又不是原歷史上的蜀漢,說白了,多一個楊儀少一個楊儀,馮刺史不覺得有多大的影響。

  大不了多培養幾個參謀就是了。

  就算是少了魏延,馮刺史都不覺得可惜。

  不說關大將軍趙三千石苞等等這些人,就是自己兩個舅子哥,現在都還活得好好的呢。

  有了自己的幫助,難道他們還抵不過一個魏延?

  伸手摸了摸藥碗,感覺溫度已經合適了,馮刺史端起來送到丞相面前:

  “楊威公以后不管如何,非他人所能左右,皆是自己所選,丞相,你要不還是先把藥喝了?”

  仿佛在馮刺史眼里,手里這碗藥比楊儀的命運還重要。

  看到馮刺史這番模樣,大漢丞相知道他心里自有決斷,雖是有些嘆息,不過卻也不再言語。

  身為自己選定的接班人,馮明文已經做得足夠好了,他既然已經有自己的主見,自己也沒必要再苛求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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