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從孫劉二人那里得到反應,曹叡又把目光投向廉昭。
一向最知曹叡心意的廉昭,看了一眼孫劉二人,這才低聲道:
“陛下,現在許昌城內諸署未定,不少人甚至還未安定下來,一時之間,怕是難以找到曹常侍。”
“況陛下身體有恙,還是盡量多休息為好,不若他日等曹常侍入宮來了,陛下再與之相見就是…”
曹叡目有復雜之色,又是一陣默然,最終還是說道:
“那就讓曹昭伯進來吧。”
守在門外的曹爽已經不知是第幾次抹額頭的汗跡。
雖然已經進入冬日,但他仍是不斷地冒汗。
他不斷地試圖深呼吸,想要穩定住自己的情緒,但卻是徒勞。
神情有些恍惚的曹爽,根本沒聽到廉昭的呼喚,直到廉昭上前湊上前來,他這才猛地清醒過來。
“曹將軍,陛下有請。”
“哦,哦,好好…什么?陛下?”
曹爽反應過來以后,臉色就是一變。
“曹將軍請吧。”
曹爽只覺得喉嚨發干,他有些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然后這才開始邁腿。
也不知道是站得腿麻了,還是腿在發軟,這一邁開步子,他的身體卻是晃了一晃,險些跌倒。
身為曹氏宗親,自家大人又是前大將軍和前大司馬,從小就可以自由出入宮廷,與曹叡的交情也不錯。
曹爽從小到大,可謂是一帆風順,從未見過什么大風浪。
雖然孫劉二從早告知他,一切都已經給他準備好了。
但當他真正摻入這等政治大事來,仍是忍不住地有些恐懼。
隨著廉昭進入臥室,曹爽戰戰兢兢地說道:
“臣爽參見陛下,愿陛下千秋萬歲,長樂未央!”
聽到曹爽的祝詞,曹叡眼神有些譏諷,喃喃自語:
“千秋萬歲,千秋萬歲…呵呵…”
莫說是千秋,就是百歲,亦已足矣!
看到曹叡這番模樣,孫資生怕夜長夢多,越禮提醒了一聲:“陛下!”
曹叡嘆了一口氣,眼珠子動了動,看向曹爽:
“昭伯,你可能擔起大任?”
曹叡的聲音不大,而且嘶啞,但聽在曹爽耳里,卻是如雷貫耳,有若千鈞之重。
原本早就安排好的言辭,此時緊張過度之下,竟是全忘了。
曹爽只覺得心思茫茫,一片空白,他張了張嘴:
“臣…臣…”
臣了半天,卻是說不出第二個字。
站在他身旁的劉放大急,看著曹爽那肥胖的身軀,心里暗罵此子當真是如豚犬一般。
關鍵時刻竟是如一癱爛泥。
不過也正是曹爽性子軟弱,所以才被孫劉二人看中。
劉放知道在這種情況下,絲毫耽擱不得,否則的話,好不容易才被說服的曹叡只怕又要改變主意。
他暗中踢了曹爽一腳,耳語般地說道:
“快說愿以死奉社稷!”
曹爽得了劉放的提醒,下意識就是高呼:
“臣愿意以死奉社稷!”
曹叡也不知有沒有看到劉放與曹爽的小動作,他看著曹爽,又開始沉默。
劉放和孫資知道曹爽性子軟弱,曹叡同樣也知道。
若是就此付之以大權,日后曹爽未必能斗得過陰狠無比的司馬懿。
“陛下?”
“大司馬乃先帝留給朕之輔臣,如今領軍在外拒敵,此等國家大事,若是不語之,未免失禮,如何奈何?”
孫資和劉放對視一眼。
“陛下,如今正值國之危難時刻,若是召回大司馬,那蜀虜誰能擋之?不若令其守洛陽,以拒蜀虜為要。”
“到時只要給大司馬一個輔政名份,想來大司馬自會知曉以大局為重,不會多心。”
“是嗎?”曹叡嘴角扯了扯,也不知是想冷笑還是什么。
他倒是希望司馬懿能多心呢。
有心在朝堂上爭權的臣子,至少比有心擁兵自重的臣子要好得多。
只是…就算是現在自己下詔讓司馬懿來許昌,司馬懿都不會來了吧?
更別說自己現在也未必敢下這種詔令。
曹叡心里嘆息。
孫劉兩人的建議,確實算得是老成謀國之言。
禁衛軍全軍覆沒,原本根基一直就不穩的皇位,以后恐怕只會更加風雨飄搖。
以眼下大魏的情況,除了只能暫時安撫好司馬懿,讓他領軍守洛陽,防備蜀虜繼續東進,別無他法。
若是下詔強行讓他來許昌,被他抗命落了天子顏面還好說。
就怕他過來的時候,是領著大軍過來的,到時候誰能制之?
董卓領軍進京之事,猶在眼前。
曹叡又豈會再犯下這種蠢事?
他不惜折了顏面,在戰事不利的時候,退守許昌,就是這里比洛陽更靠近荊州和揚州。
萬一有事,這兩地的大軍可以更快地支援過來。
“司馬懿果真會安心守在洛陽乎?”
“陛下,大司馬已是位極人臣,若是降虜,蜀虜所能予者,難道還能比大魏多嗎?”
“更何況,蜀虜對世家豪族,多有盤剝,破家滅戶者,屢有傳聞。司馬家乃河內大族,若是降虜,焉知能否保持今日之盛?”
簡而言之,司馬懿降虜不但沒有好處,而且說不定還有壞處,所以他為什么要降虜?
不但不會降虜,而且為了保持他現在的地位,他還要努力拒虜。
“陛下,非常之時,須得行非常之事。司馬一族,出自河內,如今蜀虜兵臨河東,與河內僅有一關之隔。”
“司馬懿若是再退,就是將家族根基拱手相讓,所以臣以為,他肯定會死守洛陽。”
孫劉二人一人一句,終是把曹叡說服了。
曹叡再次看向一直沒有吭氣的曹爽:
“曹昭伯,你既說自己愿以死奉社稷,那我封你為大將軍,輔佐未來的年幼天子,你可敢擔起此等大任?”
曹爽終于聽到曹叡這句話,當下狂喜地趴到地上:
“臣愿肝腦涂地,死而后已!”
臉上的汗珠因為用力過猛,終于“叭”地滴到地上。
曹叡微不可見地點點頭,閉上眼,躺到榻上,面容極是疲憊:
“朕累了,你們先下去吧。”
孫劉二人見大事已定,便與曹爽一齊應諾而出。
出得寢殿來,曹爽對著孫劉二人連連躬身:
“若不是有兩位中書,爽安有今日?只待陛下真正詔告天下,爽必定親自登門道謝。”
孫資與劉放兩人對視一眼,皆是撫須而笑。
“大將軍言重矣,吾等二人不過是中書,焉能得大將軍如此相待?”
“當得起當得起,兩位中書可是跟隨武皇帝的元老,爽不過后進之輩,朝中之事,以后還要仰仗二老。”
“大將軍客氣了,吾等二人皆垂老矣,不過是見識多一些而已,豈敢說仰仗?”
“是極是極,以后朝中還是要靠大將軍這等年青才俊撐起大局,大將軍但有所問,吾等皆是知無不言。”
準確地說,孫劉二人現在就稱曹爽為大將軍,是越禮了。
因為拜大將軍是有流程的。
拜大將軍要百官會集,由皇帝所派出的謁者、光祿勛等人當眾宣讀詔書,然后由尚書郎以璽印綬付侍御史。
再由侍御史授給璽印綬,最后賜禮器等物,這才算是正式就任大將軍。
但在三人看來,陛下既然已經應下,想來已是板上釘釘,早叫晚叫,沒多大的區別。
畢竟現在的宮里,還會有人敢亂嚼三人的耳根不成?
孫劉與曹爽三人自以為得志之時,他們身后的天子寢室,原本已經累極不能說話的曹叡卻是突然睜開了眼。
“廉昭。”
“陛下?”
一直守在榻邊的廉昭立刻湊了上去。
“你現在立刻去宣曹常侍入宮來,記住,不許讓任何人知道。”
“諾。”
而此時,剛從皇宮里出來的曹宇,才順著皇城的城墻拐過一個彎,就迎面碰上了一個人。
“燕王!”
曹宇看到曹肇,先是一驚,然后臉上露出了然之色:
“長思一直守在這里?”
“正是。”
曹宇左右看看,然后壓低了聲音:
“長思為何不入宮?”
曹肇面有憂愁之色,略顯煩躁地說道:
“自到了許昌之后,吾比不得在洛陽那般便利,可以隨意出入皇宮,再加上陛下身體一直有恙,臣子非宣詔不得入宮。”
“我這些日子以來,屢次上奏請求入宮覲見陛下,陛下卻是一直沒有宣詔,我亦是無可奈何。”
曹宇聽了,嘴唇動了動,卻是不知如何與曹肇說。
曹肇沒有注意到曹宇的神色,他只是略有著急地問道:
“燕王,陛下的身體,究竟如何了?”
“這…”
曹宇猶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燕王,我知道,陛下身體狀況是宮闈之密,不可隨意打聽,可是…”
曹肇右拳擊了幾次左掌,同時又跺了跺腳,顯示出內心的焦慮:
“我這是太久沒有見陛下,擔心陛下。”
看到曹宇仍是不肯言明,曹肇知道他的難處,也沒有繼續逼問,只是轉了一個話題:
“燕王,陛下在洛陽時,就有定下輔政大臣之意,陛下曾透露與我說,欲封燕王為大將軍,為輔政大臣之首。”
曹肇說到這里,看了一眼曹宇。
曹宇臉色卻是沒有太大的波動,他嘆了一口氣:
“我今日進宮,就是為了此事。”
“哦?”曹肇一聽,頓時面有喜色,“陛下已經下定決心了?”
多日來心頭的陰霾頓時如見透云之日。
只要燕王當了大將軍,那么自己將來,又有何慮?
曹宇點了點頭:
“陛下欲封我為大將軍,被我拒絕了。”
曹肇才剛剛染上喜色的面容頓時僵住。
他猛地睜大了眼,嘴巴張開又合上,卻是吐不出一個字。
過了好一會,他才強笑著說道:
“燕王,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曹宇搖了搖頭:
“我沒有開玩笑,我是說真的。”
豈有叔祖輔政不足八歲的曾孫天子之理?
到時候世人只會譏笑他貪戀權勢,不明事理。
再說了,曹宇可是親眼看著曹丕曹植為了世子之位,如何爭得你死我活。
曹植爭位失敗后的慘狀,更是被他引以為戒。
當年他都沒有站位,憑什么到了現在,還要蹚這種注定爬不上來的水泥坑?
難道要越活越回去?
最重要的是,曹宇可沒有信心,在朝堂上與司馬懿劉放孫資等這些老狐貍周旋。
這些人,不但個個手握實權,而且都是早年就跟隨武皇帝的老人,能有幾個是簡單的人物?
自己不過是因為早年與未顯貴時的天子交好,天子登基后,念當年舊情,這幾年才被天子特意召到朝堂。
能有多少根基?
這還僅僅是朝堂上的。
更別說外敵,無論是誰任大將軍,都避不開蜀虜這個大患。
說句不大逆不道的話,蜀虜攻取關中河東,天子被逼東征,大魏現在就是一個爛攤子。
誰能收拾誰就去當那個大將軍,曹宇他知道自己沒這個本事,強行上任,說不定只會給國家添亂。
從這方面來說,曹宇確實如孫劉二人之言,有自知之明。
只是曹肇又如何能知曉曹宇這么復雜的心思?
他急得團團轉,如同困在狹小籠子里的受傷野獸:
“你怎么能…”
大概是覺得語氣太過生硬,轉而放低了聲音,湊到曹宇面前:
“殿下怎么會拒絕了呢?這…這…”
曹宇笑了笑:
“我自知才能不足,這等重任,還是讓陛下另選賢才吧。”
臨走前,曹宇終是看在兩人交情的份上,說了一句有用的話:
“大將軍人選,陛下極有可能就在這兩日選定,若長思欲有所建言,還是盡快想辦法入宮面見陛下才是。”
言畢,他沒有再過多停留,匆匆離去。
曹肇看著曹宇離開的背影,知道燕王已是靠不住了。
他懊喪之余,又不得不立刻重振精神:
“不行,我必須想辦法見到陛下。”
他正在盤算著,剛轉過城墻的墻角,忽然愣住。
原來方才兩人駐足一番談論,耽擱了不少時候,孫劉曹三人,此時也正好出了宮門。
曹肇下意識地就是退了回去。
他沒有看到的是,孫劉曹三人正要離開,一直呆在曹叡身邊的尚書郎廉昭正急步小跑要出宮去。
“尚書郎欲往何處?”
曹爽心情舒暢,少不了左顧右盼,眼尖看到了廉昭,不由地笑著打了一聲招呼。
廉昭的反應卻是有些奇怪。
他有些訕訕縮了縮腳步,就像是做了什么虧心事一般。
曹爽還沒有發現廉昭的反常,但孫劉二人,卻是人老成精。
廉昭這個時候應該是侍立在陛下身邊聽候吩咐,為什么會匆匆出宮?
莫不成…
“尚書郎欲往何處?”
孫資緩步上前,宛如閑聊,把曹爽的話又問了一遍。
“沒…沒,就是想出宮走走。”
廉昭連連搖頭。
劉放看到廉昭這個模樣,心下疑云頓生:
“哦?是嗎?正好,吾等也想散散心,不若一起?”
“呵呵…這個…”
廉昭退一步,孫劉兩人就上前一步。
廉昭退無可退,終于吐露道:
“陛下,欲宣曹常侍入宮。”
“什么?!”
一直看不清狀況的曹爽聽到這個話,立刻失聲喊了一聲。
引得孫劉二人不滿地看了他一眼。
曹爽自知失言,連忙壓低聲音,著急地看向孫劉二人:
“兩個中書,這…這可如何是好?”
孫資和劉放雖然略有意外,但卻是沒有太大的驚訝。
兩人共事已久,一個眼神交會,就已經知道彼此心意,當下齊聲說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