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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六十八章 羅馬之墻(下)

  路易十二原先并不想從圣保羅門進入羅馬,他計劃從梅特洛尼亞門進軍羅馬,因為在1309年,法國卡佩王朝的美男子腓力四世,就是派遣了他的大臣諾加勒,率領著他的軍隊,攻占了羅馬,而且從這里,一路經過的全都是古老的凱旋門,但經過他的朋友,喬治樞機的探查,認為圣保羅門距離梵蒂岡宮更近,進軍的路線更隱秘,也不像梅特洛尼亞門要經過的地方有著許多梵蒂岡的守衛(因為那里屬于羅馬中心),他才選擇了后者,不過在路易十二的想法中,他離開羅馬的時候,也會穿過一道道的凱旋門,說不定,他還能為自己立起新的凱旋門呢。

  在穿過圣保羅門的時候,路易十二終于能夠明白喬治樞機的顧慮了,羅馬的城門經過千年風霜侵蝕,之前已經破損不堪,根本經不起火炮轟擊,但自從朱利奧.美第奇成為了羅馬的無冕之王,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加固,修建城墻與城門,修繕后,這座城門比羅馬皇帝時期還要厚重,堅實,又新增了許多觀望射擊的垛口與洞眼,據說城墻內還有可供行走的密道,就連城門也包裹了黑鐵,內側還有重愈千斤的鐵閘,要說攻打,他或許是可以打下的,但無疑會造成很大的損失。

  幸而奧爾西尼家族對現在的教皇,或說其代理人有著諸多不滿,喬治樞機只是稍加挑撥,他們就自然而然地傾向于法國人這一方,在博得了路易十二的親筆承諾之后,他們爽快地應允,會為法國人打開圣保羅門,為此他們還頗費了一番心思,因為夜晚的值守,從來就是交給美第奇樞機麾下的加底斯人的。

  過程略有波折,但結果盡如人意,奧爾西尼家族的子弟抬著頭,匯入法國人的軍隊中,而路易十二甚至寬容地允許他跟隨在自己的大臣與將軍身后。他們前方是長矛手、長戟手與弩手,兩側是敕令騎士,火槍手,后方是步兵與火炮,上千人馬的腳步聲在空蕩的羅馬街道上回蕩著,他們聽到了隱藏在帷幔之后的驚呼聲,黑暗的角落傳出了恐懼的哭泣,或是下意識的詛咒,人們門窗緊閉,并不敢去窺視這支強大的軍隊。

  正如喬治樞機所期望的,梵蒂岡宮依然無知無覺,法國人的右側是黑暗的臺伯河,河水上方籠罩著寒冷的霧氣,而他們的左側,是一座座隱約可見火光的宅邸,艾薩米宮、托洛尼亞宮、科爾西尼宮,薩爾維蒂尼宮…他們終于被驚醒了,但即便他們都是羅馬的古老家族,豢養的士兵依然無法與一支真正的軍隊相比,他們只敢在門窗后警惕,就像是被獅子驚動的狐貍,雖有爪牙,但缺乏勇氣。

  路易十二的士兵在經過那一座座的府邸,以及府邸間華美的建筑時,不由得從眼睛里迸發出貪婪的光芒來,1309年,法國人攻占了羅馬時,就連教堂也無法避開劫掠之災,更別說那些卑微的商人與弱小的家族了,每個人都發了一筆前所未有的財,就算過了兩百年,他們依然在津津樂道,幾乎每個當時士兵的子孫都聽說過他們的故事,說不定,他們家中的某樣珍貴首飾或是圣物,就是從那場戰爭中的所得的。

  而路易十二也承諾了,只要能夠攻下羅馬,梵蒂岡,圣天使堡,他們就可以得到七天假期,說是假期,事實上也就是給他們劫掠的時間與空間,只要沒有留下太大的把柄,犯下某些不可饒恕的錯誤,他們的國王會為他們立起最堅固的盾牌,保證他們不會被追究問責,這也是為什么,他們已經三個月沒能領到俸金,卻依然無比狂熱與忠誠的緣故——他們就像是被關在囚籠里的野獸,因為缺少食物而饑腸轆轆,現在路易十二要釋放他們,去撕咬他的敵人。

  路易十二已經下定決定,他不會犯查理八世的錯誤,與狡猾無恥的教皇虛與委蛇,對于一個強大的國王來說,根本不需要,腓力四世曾經做過的事情,他當然可以重演一次。

  他沒有注意到是,在越過臺伯河上的橋梁后,兩萬人的軍隊已經在愈發狹窄的街巷中拉成了一條彎曲的細線。

  朱利奧站在圣天使堡的頂端,站在持劍的大天使像下,這座雕像是六世紀的時候,格里高利一世教皇為了向上天求助消弭黑死病而立起的,大天使米迦勒的容顏莊重而又俊美,竟然與站立在他身前的朱利奧.美第奇奇妙地重合在了一起,而后者同樣要在今日揮劍,只是他的敵人不是無形無狀的瘟疫,而是有著血肉的敵人。

  朱利奧輕輕放下了望遠鏡,這件利器在拉文納的河畔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在這里也未令人失望,那道纖細的火線彎彎曲曲,在臺伯河的西側勾勒出街區的輪廓,朱利奧一直等到它們的末端消失在圣保羅門,才發出了無聲的指令。

  圣天使堡的大鐘發出一聲宏亮的長鳴。

  這是戰爭的號角,也是天主的怒吼,隨著圣天使堡,圣彼得大教堂的鐘也響了,然后是圣瑪麗亞教堂,圣羅薩里奧教堂,圣焦阿基諾教堂…福爾基納圣瑪利亞教堂,圣潘科拉齊奧教堂…耶穌與瑪利亞教堂,圣特雷薩教堂,圣體節教堂…

  鐘聲一個接著一個地傳遞了出去,路易十二與他的軍隊,在霎那間就被轟鳴不絕的鐘聲徹底地捉住了。

  天地之間幾乎只有鐘聲,唯一的聲音,那些宅邸突然打開門窗時的碰撞聲,以及從門內推出的火炮,與窗內伸出的火槍、弩箭所帶來的咔擦吱嘎聲,渺小的幾乎可以忽略,但無論是在室內,還是在街道上,人們點燃的火把,卻已經為法國人點亮了籠罩在他們頭上的羅網。

  路易十二睜大了眼睛,有那么一刻,他以為自己正在一個巨大的噩夢之中,但他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睛,眼前的景象與耳邊的聲音依然沒有絲毫改變,他知道自己已經落入了教皇的陷阱,但他并不認為,自己就這么輸了——這位強壯的國王只停滯了不過幾秒鐘的時間,就拔出自己的長劍來,高聲喊道,“進攻!進攻!進攻!“

  他一連喊了三聲,而他身邊的敕令騎士也同時高呼,他們的聲音有那么一瞬間甚至壓過了鐘聲,但更大的聲響驟然侵襲了人們的耳朵,起初,無論是誰,都以為這是火炮在轟鳴,但只有站立在高處的人們才能看到,就在臺伯河西岸的街區里,有四五座塔樓訇然倒地,碎石瓦礫向著四周濺射,灰塵飛揚——它們向著街道倒下,殘骸如同錘頭一般,將細長的法國軍隊敲擊成一段一段。

  “我就說,”一個托洛尼亞家族的人忍不住低喊道:“那個美第奇的樞機究竟在想什么,為什么要突然建起那么多塔樓,難道他從那時候就已經預想到現在的情形了嗎?”

  托洛尼亞家族,或說在羅馬的任何一個家族,都習慣了家族之間的爭斗,小到兩三人,大到傾巢而出的四五百人,但無論如何,他們也沒想到,竟然可以將戰場拓展到如此龐大的地步,不過他們之前也不曾遇到這樣的敵人!

  狹小的羅馬城,以及更為窄小的圣彼得廣場,注定了不可能如拉文納一般,容納上萬人作戰,所以路易十二只率領著軍隊中的精銳,三千人,其中有五百名敕令騎士,對于羅馬,尤其是沒能得到預警的羅馬來說,他覺得足夠了,事實也是如此,如果沒有已經如同蒲公英一般飛揚到意大利乃至更遠的每個角落里的慈悲修士會成員,朱利奧.美第奇或許也會被打個措手不及,但既然有了他們,再有阿薩辛們的輔助,朱利奧至少已經完全掌控住了大半個意大利。

  被截開的軍隊就像是被砍斷的蛇,腦袋找不到身體,身體找不到尾巴,尾巴找不到腦袋,而此時羅馬的家族——那些愿意屈服在朱利奧.美第奇身前的家族,乘機發動了攻勢。

  他們與法國人的軍隊不同,習慣與擅長在街道堡壘中戰斗,而這些人中還有來自于盧卡與加底斯的人們,他們帶來了比之前的火槍射程更遠,威力更大的武器,羅馬的人們只需要站立在家族堡壘的城垛后,居高臨下地向下射擊就行了。

  這不是戰爭,一個科爾西尼家族的子弟在戰后這樣說,是屠殺。

  各個家族的宮殿原本就如同四方的堡壘一般,門后堆積著沉重的沙袋與石頭,不管怎樣撞擊都打不開,城墻厚重,高大,而法國人手中最長的木頭就是他們的長戟,只有后方的火炮隊伍,對艾薩米宮造成了一定的傷害——那些聰明人,在無法得到上級命令與遭到敵人突襲的時候,立即架起了火炮,向著最近的艾薩米宮轟擊,艾薩米宮的城墻被轟塌了一角,法國人一擁而入,艾薩米家族遭到了洗劫,上天保佑,艾薩米家族的人見勢不妙就馬上上了停在臺伯河上的船,逃走了,遇到不幸的人并不多。

  但這些聰明人還是做了一件蠢事,他們應該轉過身去,保證圣保羅門依然打開著,后續的部隊同樣聽到了鐘聲與塔樓倒塌的聲音,但他們正準備進入羅馬的時候,發現城門緊閉,鐵閘跌落,城墻上滿是守衛與火炮黑森森的炮口。

  他們被擋在了羅馬城外,而他們的國王還在城內。

  路易十二是個勇敢的騎士,也是一個擁有智慧的國王,但腓力四世的勝利與羅馬教會一向的懦弱,以及意大利人固有的天真散漫讓他輕視了自己的敵人,如今,他要為這份輕視付出代價了。

  先是弩箭,后是槍彈,再來是沸水、油脂與火。

  正如他認知中的,羅馬的人們缺乏膽氣,但這并不代表,他們就不懂得戰斗,尤其是他們占據大好時機的時候,街區的道路,對于人和馬車足夠寬闊,但對于軍隊就不是那么友好,尤其是騎兵,一向擁有盛名的敕令騎士根本沒有發揮的余地,這里就連最小的沖擊距離也不夠,而且就算是商人的宅邸,外墻也是堅硬的石頭。

  從充滿希望,到滿心絕望,時間是那樣的短,第一縷晨光落在圣天使像上的時候,朱利奧就見到了路易十二的使者。

  路易十二低下了他尊貴的頭。

  朱利奧見到那位使者的時候——因為教皇利奧十世仍然在休養,所以這件事情雖然重大,卻還是只有他能夠代教皇發言,甚至做出裁決——他的神情異常平靜,對于法國人的失敗,他似乎一點也不意外,就像是太陽升起,月亮落下,絲毫不值得驚訝或是付出多余的情感。

  至于喬治樞機,還有西斯內羅斯樞機,以及其他幾位有嫌疑與法國人勾結的樞機,都被控制住了,當然,這是更小的事情了,但杜阿爾特不免想起之前,他們談論到喬治樞機的時候,朱利奧過于漠然的態度,或者說,難道從那時起,他就預料到喬治.德.昂布瓦茲除了有意一窺教皇的身體情況外,還有為路易十二探查羅馬情形的任務嗎?

  但他沒有問,他也已經發現了,現在的朱利奧,已經不再是那個可以仍由他人肆意僭越的人了,他越來越像是曾經的皮克羅米尼,心思莫測,不茍言笑,只有在面對小科西莫或是他的兄弟姐妹時還有一點溫度。

  像是這么一個人,將會把羅馬和教會帶往何方呢?杜阿爾特一邊思忖道,一邊走出了梵蒂岡宮。

  刺目的光線讓他不由自主地流下淚來。

  同樣無法控制地流淚的還有路易十二的敕令騎士們,他們是有福的,因為他們至少沒有如拉文納河邊的同僚那樣丟失了性命,但他們也是痛苦的,因為他們不但未能為他們的國王取得勝利,還讓他們的國王與他們一般成為了教會的階下囚。

  多么可笑啊,之前不是沒有國王屈服在教皇的腳下,如曾經的神圣羅馬皇帝亨利四世,但這還是第一次,教皇與羅馬的人們直接擊敗了一位國王,雖然使用了卑劣的詭計,但之中并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或是公國插手,只有教皇,主教與他們的民眾,這些曾經被路易十二小覷與輕蔑的人。

  相比起他的騎士們,路易十二就要平靜得多,他不是沒有希望的,拉文納戰役的結果還沒能傳遞到他的耳朵里,而他的軍隊還有大半留在羅馬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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