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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三十九章 混亂的初始(五)

  胡安娜不知道的是,她的次子所要面對的局面一點也不比他的兄長來得簡單。

  自從小科西莫被送到他的生身父親與監護人身邊后,他就只隨著朱利奧.美第奇行動,朱利奧在羅馬的時候,他就在羅馬,朱利奧在加底斯或是佛羅倫薩的時候,他就在加底斯或是佛羅倫薩,等朱利奧來到了勒皮,雖然馬基雅維利等人都認為不是很合適,但在朱利奧的堅持下,小科西莫也隨著加底斯的軍隊來到了勒皮。

  當路易十二離開羅馬的時候,馬基雅維利等人是希望朱利奧能夠將小科西莫送回到佛羅倫薩或是加底斯去的,但朱利奧考慮再三后,還是決定將小科西莫留在身邊,比起床榻之上的教育,已經十一歲的小科西莫更應該懂得如何面對戰爭、血腥與死亡——雖然對于一個孩子來說這樣的教育顯然十分殘忍,但這是他今后必然要面對的道路,即便他暫時還無法成為統帥或是國王——朱利奧不希望看到另一個皮埃羅,或是自己。

  除了小科西莫,還有的就是西班牙的王子斐迪南,他是一個有著亞麻色頭發與灰藍色眼睛的男孩,今年只有六歲——1504年時庇護三世親手為他洗禮,他被自己的母親留下來做了人質,他一點也不像他心思細膩的兄長,反而有些過于魯莽天真,似乎與生俱來的豁達性格讓他很快取得了小科西莫的好感,他們在一起讀書,玩耍與接受朱利奧的教導,就像是一對要好的兄弟。

  “但你知道的,對嗎?”有那么一天,馬基雅維利悄聲問道。

  而小科西莫只是笑了笑:“是的。”他說:“他與我交好只是為了博得我的信任與喜歡——因為他知道父親有多么愛我,若是有那么一天,發生了什么我們都不想發生的事情,若是我去哀求,他可以免得遭受可怕的懲罰或是羞辱。”他目光炯炯地盯著馬基雅維利:“但我總覺得,先生,這并不是一種罪過,如果是我,我也會這么做的。而且,即便我們的友誼是從虛偽中萌發的,我也不認為,它將來必然會夭折在陰謀或是背叛中——我知道,您擔心的是我犯下了父親曾經犯下的錯誤,可是,即便是我的父親,也從不認為那些情感就是一無是處的,它們有美好的地方,只是最后因為種種原因變了質。

  但在果實成熟之前,誰能知道它是甜美還是苦澀呢,若只是因為擔心受到傷害而裹足不前,拒絕一切,排斥所有,那么哪怕可以生存上一百年,又有什么樂趣呢?”說到這兒,看著馬基雅維利又是無奈,又是擔憂的神情,小科西莫給了他一個安慰的微笑:“而且,就算您不相信我,也要相信我的父親——一如今日,他堅持要讓我留在這里,因為他既會指給我看璀璨的星辰,也會讓我直面黑暗,同樣的,他也會教我如何折下氣味馥郁的玫瑰,而不被玫瑰莖稈上的尖刺傷害。”

  他溫柔地看向他的老師與將來的臣子:“所以您就不要太過擔心啦,我不會遵照你們的意思,提防或是疏遠斐迪南,但也不會讓他傷害我——這同樣是父親給我的功課,你們不應插手,而我的決定,我現在就可以說給你們聽,馬基雅維利,他怎么對我,我就怎么對他,反之亦然。”

  馬基雅維利只得輕輕地嘆了口氣,“只希望一切如您所愿。”

  “會的。”小科西莫說。

  他看著馬基雅維利消失在長廊的轉角處,當他走回到庭院里的時候,發現西班牙與神圣羅馬帝國的第二繼承人斐迪南正在一從結著紅色小果子的冬青樹后站著,心不在焉地折磨著一蓬果實,美第奇未來的家長走了過去,笑吟吟地向他伸出了手。

  小科西莫什么都沒問,但斐迪南知道他應該已經察覺了,就在方才,他偷聽了美第奇與那位官員的對話,小科西莫的話,有一半是說給他聽的,他不知道是不是該相信——一個六歲的孩子,在一個商人或是工匠的家庭里當然可以愚昧無知,但在宮廷里,過于輕信可是會喪命的,而且,即便是他的兄長,查理也從未愛護過他和他們的姐妹,他崇拜自己的父親與祖父,卻憎恨母親,連帶著兄弟姐妹也被他厭棄——他身在西班牙,應當以西班牙作為他的帝國核心,但與貢薩洛將軍等西班牙廷臣的希望相違背的是,在情感上,查理更傾向于神圣羅馬帝國,而不是西班牙,他總覺得自己與西班牙格格不入,而胡安娜一世的暴戾與急躁更是讓這種觀念根深蒂固。

  而作為一個有威脅力的兄弟,而不是姐妹,在西斯內羅斯樞機的影響下,查理對斐迪南更是心懷戒備與警惕,他不止一次地將斐迪南推倒在地上,模仿著母親的樣子毆打他。

  科西莫.美第奇與查理同齡,在最初的時候,斐迪南也畏懼著他,雖然他知道自己至少可以性命無虞,但科西莫比他的兄長要更為高大,強壯,當他第一次出現在斐迪南眼前的時候,斐迪南甚至不由得顫抖了起來——但,雖然科西莫.美第奇沒有如同侍從或是仆人那樣地逢迎他,服侍他,卻也沒有給他難堪,或是粗魯地對待他…

  一定要說的話,他,就像是斐迪南曾經幻想過的,一個兄長應有的樣子。

  “我們要去哪?”當他們走在塔樓的旋梯上時,斐迪南終于開口問道。

  “這里馬上就要開戰了。”科西莫說,“我們到塔樓上去,大主教說,我們應該…親歷其中,那是戰爭,你經過戰爭嗎?”

  “沒有。”斐迪南說,他知道大主教,也就是朱利奧.美第奇,也就是母親敬奉著的那位圣人,正是科西莫的伯父,他是有意將科西莫當作他在俗世的代理人的,更正確地說,他的繼承人。斐迪南是看到過他們如何相處的,相當的令人羨慕——斐迪南有記憶的時候,他的父親腓力已經回歸到天主的腳下,但從人們的只字片語中,他也知道,即便腓力還在世,他也不會如那位大主教般溫柔可親地對待自己的孩子,或者說,在這個世上的每個孩子,從學徒到王子,都很難有一個通情達理,寬仁慈愛的父親。

  也許正是因為有著這樣一個監護人,科西莫.美第奇才能擁有這樣的膽量與胸懷吧,他能夠勇往直前,不過因為他知道他的身后永遠有著堅實而又穩固的依靠。

  “別想那么多。”科西莫說:“我們還是孩子呢,我們。”他轉過頭來,在火把的照耀下,碧綠的眼睛熠熠生輝:“我們正處在最為明亮,最為生機勃勃,最為無憂與充滿希望的階段,”他用力握了握斐迪南的手,“大主教是這么說的,或許我們之后會有許多煩憂,許多顧慮,但在這時候,還是讓我們把它拋到身后去吧。”

  斐迪南望著他,他再一次質問自己的內心,卻無法控制地受到了誘惑——好吧,他對自己說,他原本希望得到的,不正是科西莫.美第奇的友愛嗎?既然他已經先伸出了手,那么,自己也只需要接受就行了…是的,就這樣,也許他也會付出一些回報…

  他們登上了塔樓的頂端,這里又冷,又黑,卻是最安全的地方——只要城堡不被攻破,侍從們沒有點起火把,免得引起敵人的注意,他們向下俯瞰,借助著自霧靄中升起的絲絲晨曦,他們可以看見如同河流般閃爍著銀光的寬闊大道,這條大道正是羅馬通往外界的咽喉之一,勒皮城堡正是為了扼守它而建造的,但它建造的時間太早了,從結構到主材,都十分落后,尤其是有了火炮的現在,斐迪南看到城墻上的人們正在迅速而又有條不紊地組裝起一些器械。

  “那是什么?”他忍不住問道。

  “投石機。”科西莫說。

  斐迪南不免有些失望,他是知道火炮的,塞戈維亞城堡里就有不下二十門火炮:“沒有火炮嗎?”

  “就算有也不能用,”科西莫說:“勒皮的箭塔與城墻都無法承受火炮的后坐力,火炮的發射會導致城墻基座松動,繼而崩塌的。”

  但如果只有投石機…斐迪南忍不住握緊了小小的拳頭,法國人是有火炮的,勒皮的城墻能夠對抗火炮嗎?

  “法國人的指揮官是賽普拉斯伯爵,他曾經在1494年跟隨著查理八世入侵米蘭與那不勒斯,在福爾諾沃戰役中被俘,后來被他的家族贖回法國。”馬基雅維利讀出了情報上的內容。

  朱利奧微笑了,那還真是一個老朋友,“我知道他。”佛羅倫薩大主教說。一個定然急于洗清恥辱與獲得功勛的敕令騎士。

  “他們大概會在第一時辰到第三時辰(早晨六點到九點)抵達勒皮,然后在第九時辰(下午三點)開始進攻。”馬基雅維利繼續讀道,“賽普拉斯伯爵大約帶來了兩千名步兵,一百名騎士,一百名火繩槍手,還有五門火炮。”他補充了一句:“這些火炮是來自于圣天使堡的。”

  “勒皮的城堡可經不起幾次火炮攻擊。”杜阿爾特說。

  “它們不會有發射的機會。”朱利奧說。

  他們在12月14日,也就是路易十二離開羅馬的第三天,就派出了一個阿薩辛刺客,假充一個金匠,將幾枚曾經屬于亞歷山大六世的戒指賣了出去,戒指上的教皇名姓很快引起了賽普拉斯伯爵的注意,他原本就察覺到尤利烏斯二世是在羅馬附近失蹤,并未遠離,但始終無法確定方位,這下子,他可總算找到地方啦。

  而正如朱利奧所預料的,為了避免尤利烏斯二世再次逃走,賽普拉斯伯爵不得不帶上了全部的騎兵與大部分步兵,他留給了昂布瓦茲樞機一部分步兵,一半的火繩槍手,加上路易十二留給樞機的五百名士兵。

  一千五百名士兵,對抗羅馬的暴民,或是一兩個雇傭兵隊伍,是足夠的了,但對上一整支蓄勢待發的軍隊呢?

  這支軍隊來自于加底斯,還有一部分瑞士雇傭兵,有著五十門火炮,以及上千的火繩槍手,數量更是留守羅馬的法國軍隊的三倍之多——無論怎么說,加底斯的士兵在勇氣、忠誠與裝備上都要大大高于那些意大利雇傭斌兵們,但朱利奧必須考慮他們都還是一些尚未經過戰爭考驗的新人,這也是他為什么仍然雇傭了可觀的瑞士雇傭兵的緣故,萬一戰局失利,就需要他們來壓住陣腳,而只要度過了最初的慌亂,憑借著犀利的武器,加底斯軍不會有大敗的可能。

  而前來攻打勒皮的法國軍隊,朱利奧也沒有準備讓他們完完整整地回去。

  法國人果然在第九時辰開始進攻——此時,在整個歐羅巴,如同貢薩洛與朱利奧一般會依照戰場局勢變幻戰術的人并不多,賽普拉斯伯爵也不例外,按照常規,他甚至在開戰前派遣使者,要求勒皮城堡的人們投降,交出教皇,被拒絕后才開始命令火炮上前。

  勒皮城堡正如人們擔憂的那樣,是座老舊的方形城堡,四角有箭塔,城門兩側有圓堡,但也就是這樣了,當火炮被推送到既定的位置,賽普拉斯伯爵露出了神定氣閑的微笑——自從有了火炮,攻城戰就變得簡單起來,他也看到了城墻上的投石機,但投石機難道還能與火炮相提并論嗎?何況它們還那么小,他幾乎都要可憐起勒皮城堡里的人了。

  但就在法國人的火炮發出轟鳴之前,勒皮城堡的投石機就率先發動了進攻——但它們投出的竟然不是石彈,而是木桶,因為重量減輕,所以木桶被投出了很遠,它們落在了火炮陣地的前方與中央,還有敕令騎士的隊伍前,它們一落地,就四分五裂,從里面濺出的烏黑黏液漫天飛舞,一些人的眼睛被傷到了,立刻痛叫了出來,賽普拉斯伯爵連忙讓他們退后——木桶里的液體在地面上流淌著,散發著難以嗅聞的臭味,但如果說它能造成什么巨大的傷害,賽普拉斯伯爵是不相信的,他伸手沾了一點,發現它除了氣味刺鼻之外,還十分粘稠,就連青銅或是黑鐵的火炮炮筒沾上了都很難擦掉。

  而就在他迷惑萬分時,勒皮城堡的人們再一次拉起了投石機的機括,賽普拉斯伯爵看到城墻上閃爍著無數亮點——那是燃燒著的火球,即便在午后三點的陽光中,它們依然是那樣的耀眼,一個名詞突然跳到了他的腦海里,他想要大喊,但火球們已經如同流星雨般向著他們傾瀉下來,那些污濁了一整片土地的黑色黏液,一遇到哪怕一點火星,就猛烈地燃燒起來!

  架設著火炮的木質基座立刻被兇猛的火焰包圍了,就連火炮也在燃燒,而那些不幸被黏液沾染到的人們更是成為了一團奔跑著的火焰,他們一邊凄厲地叫喊著,一邊瘋狂地四處奔跑,有人想要幫助他們,但除了引火上身之外,沒能起到任何作用。

  “羅馬火!”賽普拉斯伯爵叫喊道:“是羅馬火!”

  羅馬火,它在8世紀的時候,就被東羅馬帝國人制造出來對抗阿拉伯人,后來十字軍也吃了不少與之相關的苦頭,據一個十字軍說,當他們看到敵人向他們噴射火焰的時候,除了跪下向天主祈禱之外別無他法,但自從君士坦丁堡淪落之后,羅馬火的制造方法也隨著東羅馬帝國的覆滅而消失了。

  誰知道,他們竟然在這里遭遇到了這種可怕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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