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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三十三章 黎明

  做出殘酷的宣判后,朱利奧.美第奇并未馬上離開這個即將迎來死亡的房間,他不會允許約書亞.洛韋雷有任何機會得到救贖——他仍然記得庇護三世在最后的那個夜晚,那位被人們認為性情孤僻,刻薄無情的老人凝視著他的目光——他幾乎是一瞬不瞬地看著他最心愛的弟子與兒子,他僅有的繼承人,或許他確實沒能預料到惡疾的驟然降臨,但如果沒有大洛韋雷樞機,與約書亞.洛韋雷的步步緊逼,他離去的時候就不會那么悲傷,那么難以釋懷。

  約書亞.洛韋雷也一反常態地,什么也沒說,沒有哀求,沒有收買,也沒有祈禱,他很清楚,這里沒有愿意憐憫他的人,也沒有會屈服于權勢或是金錢的人,而祈禱…他滿懷悲怒,他在心中譴責著圣靈,譴責著天主,他是在為他們做工的,現在卻淪落到這個地步,難道他們就不愿意伸出手來,拯救他么?

  他也知道,朱利奧.美第奇正在等待著他的死亡,他頑強地呼吸著,抓著床單,忍受著生機一點點從身體里消逝的可怕感覺,他是不愿意死的!他或許還是有機會的!只要有人愿意救他,一定有人愿意救他!他是圣父,是主宰,是…

  “噗!”

  一根蠟燭突然如同一顆心臟般地劇烈跳動了一下,打破了房間中的死寂,朱利奧與約書亞不約而同地向那里看去——它已經燃到了盡頭,燭芯失去了支撐后,歪斜在堆積起來的蠟油上,但也就是這些堆積起來的蠟油,給了它最后的一點力量,它猛烈地燃燒起來,給這個房間帶來了瞬間的光明——只是一瞬間,幾乎只是一兩秒的時間,它就徹底地熄滅了,房間比原先更暗了,也更冷了。

  至少對于約書亞來說,是的。

  他開始死死地盯著那些蠟燭,仿佛這些蠟燭就如同他的生命一般,但自從朱利奧進入這個房間后,除了那些受他的召喚而來的人,這里就沒再見過一個仆人,最先的時候,約書亞還能忍耐,但隨著蠟燭一根接著一根的熄滅,他終于開口了:“叫仆人來,”他說:“朱利奧,點上蠟燭吧,”他哀求道:“點上蠟燭吧,別讓我在黑暗里…”他停頓了一下,“求你啦,我的兄弟,我的朋友…點上蠟燭吧。”

  但這些滿含著恥辱與憤懣的話語沒能得到一絲回應,朱利奧.美第奇也如同死了一般,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蠟燭終于全都熄滅了,房間里陷入黑暗與冰寒,約書亞瞪大了眼睛,他第一次感到了面臨死亡的恐懼,他的野心與欲望都被冰冷的空氣抽走了,他呼吸困難,肺部如同被塞入了沉重的石頭,他張著口,卻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直到朱利奧.美第奇站起來,走到窗前——鈷藍色的光從掛毯的縫隙間投入房間,黎明即將到來了。

  約書亞.洛韋雷看見了光,也仿佛捉住了希望,他直挺挺地坐了起來,雙臂向前伸直:“我贏了!”他喊道:“我贏了!”他的唇邊浮現起一個詭異的微笑:“我贏了!”他如此說了三遍,就倒了下去,之后就再也沒有了聲息。

  尤利烏斯二世死在了黎明降臨之前。

  尤利烏斯二世的死亡并不是一個終局,可以說,無論是他的“朋友”,他的敵人,都沒有想到他會如此之快的死去,雖然他于教會的改革,確實做到如庇護三世所希望的那樣瘋狂而徹底,但畢竟時日尚短,而且那些黑衣教士在成為了他們曾經無比厭棄的上位者后,墮落的比魔鬼還要快一些。而那些老奸巨猾的樞機、家族與國王們,也在盡可能地拖延時間,玩弄手段,盡可能地消弭七大法令對他們可能造成的影響。最重要的,因為尤利烏斯二世從未在意過那些底層民眾們,所以那些平民與工匠們,根本不知道七大法令對他們意味著什么,他們只知道,取消了圣物與贖罪劵的買賣后,他們不是要花費更多的錢幣去換取那么一張小小的紙片,就是要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或是自己的親友懷抱著罪孽落入煉獄。

  所以只需幕后的黑手輕輕一推,民眾的怒火就會化作洶涌的潮水,湮滅整個羅馬。

  與此同時,尤利烏斯二世所犯下的錯誤還在進行著——正如朱利奧所說,他雖然對自己的生身父親,大洛韋雷樞機充滿了憎惡,但大洛韋雷樞機做出的事情若是對他有好處,他倒是一點折扣也不打地接受了下來——在他還未成為教皇的時候,大洛韋雷樞機就曾經同時與西班牙,神圣羅馬帝國以及法國做交易,或更正確地說,左右欺瞞,以此來獲取這三個國家對他們的支持,以及奪回威尼斯共和國掠走的教皇國領地。

  這種行為極其無恥與危險,但在尤利烏斯二世再三斟酌后,他竟然決定將這個計劃進行下去——法國國王路易十二的五萬軍隊就是這樣被他引入意大利的,但尤利烏斯二世作為一個閱歷尚淺的年輕人,又怎么能夠懂得路易十二這些政客的下作,路易十二根本不聽他的命令,在以教皇的名義進入米蘭后,他驅逐了同樣對這片廣闊領地蠢蠢欲動的威尼斯人,就開始一心一意地與西班牙人作對了,而西班牙人在米蘭的力量又確實不如法國人,所以在羅馬暴亂之前,米蘭可以說已經落入了路易十二的手中。

  但路易十二會滿足于一個米蘭嗎?當然不可能,羅馬的暴亂對他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天賜的良機——或者說,他也察覺,或根本就是陰謀的組成部分之一,若不是尤利烏斯二世為了控制羅馬,效仿著朱利奧雇傭了一千多名可靠的瑞士士兵,亞維農的故事可能又要重演一次了。

  不過再給這位國王一些時間,他還是會找到他們的。

  “尤利烏斯二世已死的消息暫時還不能傳出去。”朱利奧說,艾弗里.博爾吉亞立刻站了起來:“幸而最近天氣寒冷,”朱利奧看著他說:“我們將他轉移到地窖中,又能保存上一段時間,他的房間,除了約翰修士與我,巴格里奧尼樞機還有你之外,不會再有人被允許入內——我們需要…”他低下頭,大概估計了一下:“需要五到七天的時間。”

  “據我所知,路易十二已經占領了羅馬。”巴格里奧尼樞機憂心忡忡地說:“我明白您的想法,殿下,如果讓路易十二知道了尤利烏斯二世已死的消息,他就更加不會離開梵蒂岡宮了,畢竟教皇選舉必須在西斯廷教堂內舉行,而他的手里,除了魯昂總主教,喬治.德.昂布瓦茲樞機,納瓦拉的阿瑪尼修.阿爾布雷樞機之外,還有四名樞機,很不幸,當時他們沒能離開羅馬,所以都被法國國王的士兵控制住了——路易十二一定會提出,讓他的密友,喬治成為教皇,才愿意撤離羅馬,釋放人質。”

  “或者他有可能直接帶走樞機們,在法國進行教皇選舉,反正這也不是第一次了。”約翰修士補充道。

  “如果是這樣,我們就在勒皮進行選舉。”巴格里奧尼樞機說。

  “絕不可以,”朱利奧說:“教會的公信力已經經不起如此之大的挑戰了,”他環顧眾人,“再來一次并立教皇,彼此開除對方的教籍,相互攻伐,成為貴族們茶余飯后的笑料?”

  “但我們還有什么辦法呢?”巴格里奧尼樞機生氣地說:“唉,我們的圣父可真是個愚蠢的家伙!”

  “他觸動的利益太多了,”朱利奧說:“而他的觀念又建立在一個錯誤的基礎上——他似乎認為,只要身居高位,就可以為所欲為。”

  “因為他曾經服侍過我的父親,亞歷山大六世。”艾弗里平靜地說:“沒人能夠不為那種權勢與榮耀動搖的。”

  “稍安勿躁,”朱利奧說:“事情還未到無可挽救的地步呢,巴格里奧尼。”

  “如果您確實有什么想法,”巴格里奧尼樞機唉聲嘆氣地說:“就請說吧,別再折磨我這個老人了。”

  朱利奧笑了笑:“當你發現你的床鋪被一只惡狗占領了的時候,你該怎么做呢?當然,很多人都會說,我們可以用刀劍與火把把它驅走,但若是時間與狀況不允許——就如我們現在這般,我們的力量還很薄弱,而且我并不準備那么快的將它顯露在世人眼前,而羅馬,梵蒂岡宮,又是我們不愿意看著它們在戰火中損毀的,就如一張昂貴又精美的床榻——即便可以驅走惡狗,主人也不希望它遭到刀劈火燒,不是嗎?”

  巴格里奧尼樞機忍不住搓了搓手,跺了跺腳,露出了無奈而又焦急的神色。

  “好吧,我直接點說,我準備給這只惡狗一些餌料,譬如說,一塊美味的烤肉,把它引走。”

  “但什么樣的餌料能夠引走路易十二呢?”巴格里奧尼樞機急不可待地問道:“那可是一個比查理八世還要貪婪的家伙,而且他為了這次戰爭,準備了五萬人的隊伍,據說他為此向國內的貴族,包括他的王后,布列塔尼的安妮借了一大筆錢,如果沒有實實在在的利益,他根本不會心動的。”

  “當然是實實在在的,”朱利奧說:“那不勒斯,如何,有足夠的誘惑力嗎?”

  巴格里奧尼樞機露出了迷茫的神色:“…那不勒斯,朱利奧,”他喊道:“但那不是西班牙人的領地嗎?”

  “是啊,但就在近期,西班牙內部將會發生一場巨大的變故,現在的那不勒斯總督,特拉諾瓦公爵,貢薩洛將軍必然會立即返回國內,他一旦走了,西班牙人群龍無首,有著五萬軍隊的路易十二此時入侵,想來不會遭到太大的反抗。”

  “什么樣的變故能夠讓他不顧那不勒斯?”巴格里奧尼樞機下意識地問道。

  “大概就是…”朱利奧說:“神圣羅馬帝國的馬克西米連一世,收買了西班牙的西斯內羅斯樞機,聯合一些對西班牙女王胡安娜一世不滿的貴族,以瘋癲為理由廢黜這位女王,然后將他的長孫,查理推上西班牙國王的位置,并且以此為契機將西班牙并入他的統治之內吧。”

  這個消息如同雷霆一般打在巴格里奧尼樞機的頭上,他有那么幾秒鐘懷疑這個消息是否真實,但他也知道,朱利奧.美第奇絕不會拿這個來和他開玩笑,他暈乎乎地走了兩步,癱在了一把椅子上,過了一會后,他才有氣無力地問道:“如果,”他還是有點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那么路易十二或許確實有可能放棄羅馬,去攻打那不勒斯——當然,前提是他不能知道尤利烏斯二世已死。”

  “是的,”朱利奧說:“也只有這個,能夠讓他改變之前的主意。”

  “但…”猶豫了一會后,巴格里奧尼樞機遲疑著試探道:“西班牙的女王胡安娜一世,不是您的保護人之一嗎?”這位女王可以說是異乎尋常的慷慨與虔誠,而她看朱利奧的眼神是完全做不得假的。

  “作為一個信徒,她當然是可信的,“朱利奧微笑著輕輕搖頭:”但作為一個女王,她也有她的職責啊,巴格里奧尼,在西班牙與葡萄牙發生爭端的時候,她前來覲見我的老師庇護三世,那時她就知道為了避開我對她的影響,而有意不見我——當她必須把我和尤利烏斯二世一起放在天平上衡量的時候,我被舍棄也是理所當然的,而且,她并未完全放棄她對我的義務,她是承諾了,要建一座修道院給我的,也就是說,無論我落得了怎樣的下場,至少性命無虞。

  但相對的,她更愿意讓一個西班牙人成為教皇,巴格里奧尼,據說她與貢薩洛將軍,甚至已經擇定了那個人選呢。”

  “不是我不愿相信,”巴格里奧尼樞機問道:“但若是這個消息來自羅馬,我知道您必有渠道,但西班牙?當然,若是我暫時還無權知曉…”

  “沒關系,”朱利奧說:“我難道還能懷疑您嗎。這個要感謝艾弗里。”朱利奧一邊向艾弗里.博爾吉亞溫和地點了點頭,假如不是艾弗里將屬于博爾吉亞的最后一點力量交給了他,他也無法那么快的探知西班牙宮廷中的種種隱秘——博爾吉亞家族來自于西班牙,雖然他們之中的大部分人都已經成為了意大利人,但還是有一些留在了瓦倫西亞。他們在西班牙也一樣有朋友,有敵人,為了確保西班牙的兩位共主不會因為旁人的誹謗與謠言對他們產生什么不可挽回的惡感,博爾吉亞借助著財勢與權力,在宮廷中也安插了不少眼睛與耳朵。

  雖然在博爾吉亞家族覆滅后,有相當多的耳目都遇到了不幸的事故,或是拒絕再為這個家族服務,但還是有一些人,依然愿意為他們做事,而結果就是貢薩洛一離開女王胡安娜一世的接見廳,他與女王的對話就被抄在一張小紙條上,并且拴在信鴿的腳上送出了西班牙。

  巴格里奧尼樞機猶如一條缺水的金魚那樣張了張嘴,許久才終于嘆了口氣:“女人,這就是女人,一群多變而無情的魔鬼!”

  朱利奧笑了:“不,你應該說,君王。”他說:“巴格里奧尼,統治者們才是最為善變而又殘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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