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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三十章 尤利烏斯二世的最后一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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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勒皮,以及斯波萊特,與它們之間狹長而又關鍵的領地,全都屬于圣弗朗西斯科修道院,這座修道院的主人原本是斯波萊特家族的一員,但為了將盧克萊西亞.博爾吉亞的饋贈合法地轉移到朱利奧.美第奇的名下,庇護三世玩弄了當時的教士們常會使用的一種小手段——也就是說,這兩地名義上的擁有者,艾弗里.博爾吉亞將他的領地捐贈給圣弗朗西斯科修道院,然后庇護三世將朱利奧.美第奇指定為這座修道院的院長,這樣,勒皮與斯波萊特這兩座小城以及周邊的山地也就順理成章地歸屬美第奇所有。

  當然,這種欲蓋彌彰的手法,是無法避讓開有心人的視線的,尤利烏斯二世一即位,提出的七大法令中,就有禁止圣職人員兼領教區、教堂、修道院的一條,勒皮與斯波萊特也不例外,但需要特意說明一下的是,圣弗朗西斯科修道院的新院長并不是別人,正是艾弗里.博爾吉亞。

  博爾吉亞這個姓氏是如何敏感,作為博爾吉亞的最后一名男性直系后裔的艾弗里是最清楚不過的,他當然不可能以博爾吉亞的名義領受這座修道院——他被偽稱作巴格里奧尼家族的一員,而為了褒獎在教皇選舉以及后續的改革中,予以了自己支持的巴格里奧尼樞機,尤利烏斯二世毫不猶豫地將這份恩賞給了他。也正是因為如此,盧克萊西亞.博爾吉亞與朱利奧.美第奇曾經在這兩座小城與周邊地區施行的仁政才得以持續下來,而不是如其他地區一般,被缺乏經驗與能力的黑衣教士們弄得亂七八糟——他們或許都不是壞人,但毋庸置疑的,作為出身寒微的年輕人,他們短淺的目光與微薄的見識根本無法讓他們支撐起一個統治者應有的意識框架——尤利烏斯二世慷慨但突兀地給予他們莫大的權力與榮耀之后,他們不是迷失在了人們的阿諛諂媚、賄賂誘惑里,就是沉溺在權勢帶來的快感中無法自拔。

  艾弗里.博爾吉亞曾經是博爾吉亞家族中最為年少而又不引人注意的一個,比起其他的博爾吉亞,他要更懦弱多情一些,但他依然有著旁人無法企及的敏感度,一聽到法國人正在攻打羅馬的圣天使堡,他就命令他的修士、刺客與雇傭兵們做好了準備——他當然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被安插到這里,首先,他畢竟曾經是這里的領主,而他的姐姐盧克萊西亞在這里做過的事情,讓這里的人們對自己并不反感;其次,美第奇需要一個可信的人為他扼守此地,別忘記,當初教皇亞歷山大六世一力謀取勒皮與斯波萊特,正是因為它們正處于羅馬與外界連通的咽喉要道,既然朱利奧.美第奇已經有所抉擇,他就不會輕易放棄手中的任何一枚籌碼,只是艾弗里沒能想到,朱利奧愿意把它們交給自己;最后,大概就是前一個問題的答案了吧,勒皮與斯波萊特,是盧克萊西亞.博爾吉亞留給她最愛的兩個人的財產,朱利奧不想把它交給巴格里奧尼甚至另一個美第奇。

  “你們前去接應的時候,被法國人發現了嗎?”艾弗里問道,他現在也是一個成熟的年輕人了,雖然穿著修士的衣服,剪了短發,但比起他一身華服的時候,反而更顯威嚴,博爾吉亞家族的刺客向他鞠躬行禮:“沒有,大人,”他說:“但如果法國人不愿放棄的話——被找到也只是時間問題,您必須做好迎戰或是投降的準備。”

  “他們肯定是不會放棄的,”艾弗里說:“三教皇并立時期,法蘭西可是從他們的本尼狄克十三世教皇那里得到了不少好處,現在眼看又能故技重施,他們是絕對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我知道,您的意思是說,我們最好能夠選擇投降,畢竟法國人有五萬軍隊,就在意大利,”他譏諷地一笑:“還是我們這位教皇親自迎接進來的,也不知道他現在有沒有后悔,但無需太過憂心,我之前就已經給佛羅倫薩寫去了信件,他們的援軍很快就會到達這里。”

  刺客的臉上露出了一些不信任的神色,若是艾弗里說,他以教皇尤利烏斯二世的名義向西班牙人,或是神圣羅馬帝國的人求援了,也許還有一線生機,但佛羅倫薩是什么鬼?誰都知道他們就連自己的軍隊都沒有。

  艾弗里只是安撫地笑笑,他在佛羅倫薩的時候,不可避免地遭受到了一些監視,但也這樣的原因,他知道的東西,反而要比一般人更多些——遑論度過了一段孤寂而又平靜的日子后,朱利奧.美第奇把他帶到了身邊,讓他為自己做事——這樣,艾弗里可以見到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兩位血親,他兄長凱撒.博爾吉亞的女兒路易絲,他姐姐盧卡萊西亞.博爾吉亞與美第奇的兒子小科西莫。

  不過出于他個人的顧慮,他很少出現在這兩個孩子面前,何必呢,博爾吉亞的姓氏不再是一種榮耀,反而是人盡皆知的污穢與罪惡,而對于這兩個孩子來說,這個姓氏早在他們知事前滅亡,就不必在他們如同珍珠般潔凈而又閃光的記憶里披覆難堪的陰影了。

  他閉上眼睛,深深地嘆了口氣:“巴格里奧尼樞機,布因斯樞機,美第奇樞機,我是說,喬.美第奇樞機都已經到了嗎?”

  “都到了,大人。”刺客說。

  “那就讓我們一起去看看我們的教皇吧。”

  艾弗里,博爾吉亞一進到勒皮城堡,就看見了數位面色不佳的樞機,在這個時候,能夠與他們站在一起的,毫無疑問也都是可信的盟友,博爾吉亞的末裔只略略一掃,就發現這里已經站了七位著紅衣者,也許會有人覺得,這個數字在樞機團中并不占有優勢,但作為教皇亞歷山大六世的幺子,艾弗里再不受重視,也知道這個數字事實上已經相當驚人,畢竟除去法蘭西的兩位樞機,西班牙人的四位樞機(有兩位已經不幸離開了這個罪惡的人世)外,樞機團中多得是隨風搖擺的墻頭草,所以很多時候,某人的勝出或是敗落也不過是一票之差而已。

  他向他們行了禮,然后將不解的目光投向巴格里奧尼樞機,他與喬.美第奇樞機那樣,從來就是心寬體胖,萬事順遂的主兒,除了庇護三世回歸天主腳下時他愁眉苦臉過一陣子,人們可不太能看見他這么煩惱的樣子。

  “是圣父有什么命令么?”艾弗里問道。

  “不,”巴格里奧尼樞機說:“實際上,”他看了一眼身邊的同僚:“他不會再發出什么命令了,艾弗里,他快死了。”

  艾弗里頓了頓,這是個就連他也沒能想到的消息,畢竟尤利烏斯二世今年只有三十一歲,他的身體或許不怎么好,但…“是在戰爭中受了傷,還是中了毒?”他低聲問道。

  “都不是,”巴格里奧尼樞機說:“他只是生了病。”

  尤利烏斯二世的身體早在數周前就每況愈下了,但他借助著從庇護三世那里學到的醫學與毒藥,成功地拖延與掩藏到了現在,就連那些服侍他的教士也只知道他生了會讓身體疼痛的病,卻不知道他已是在茍延殘喘——原本,他或許還能堅持上一年或許更長一些時間,就如他期望的那樣,在重新奪回屬于教皇國的領地,純潔與復蘇教會之后,作為一個滿身榮光的圣人,在人們的眼淚與哀悼中飛離俗世。但路易十二的無信,胡安娜一世的善變與馬克西米連一世的冷酷,都在讓他已經緊繃如同弓弦的神經上雪上加霜,羅馬民眾與信徒的暴動更是給了他一個沉重無比的打擊,驚怒交加下,他的軀體隨著意志徹底地垮塌了——雖然那些忠誠勇敢的瑞士雇傭兵們沒讓他落入路易十二的手中,也沒讓他在戰斗中受傷,但他一到了勒皮,還是無法支持地倒了下去。

  “那么誰在聽他懺悔,”艾弗里問道:“誰為他做臨終圣事?”按理說,作為一個修道院長,他是無權提出這個問題的,但艾弗里名義上是巴格里奧尼樞機的弟子,勒皮又是他的轄區,而且,一位教皇的臨終懺悔,可不是誰都能聽的——這其中涉及到了多少可怕的問題與答案啊。

  這是一件無比重要又關鍵的事兒。

  “沒有人。”巴格里奧尼樞機苦惱地說:“親愛的艾弗里,麻煩就在這里,他,我是說,圣父,只愿意讓一個人來聽他的懺悔。”

  “誰?”艾弗里問道,雖然他已經有了一個名字。

  “朱利奧.美第奇。”

  朱利奧.美第奇是在次日的深夜趕到勒皮的,那天晚上正下著雨,羅馬的秋冬時分,雨水裹挾的寒氣就如同尖利的針那樣可以直接刺入人們的皮膚,為了節約時間,朱利奧甚至舍棄了馬車,一路疾馳至此——他大踏步地走入廳堂的時候,巴格里奧尼樞機率先站了起來,然后是布因斯樞機,他們的盟友,還有兩位嗅覺過于靈敏,自己找到勒皮的樞機,在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后,也跟著站了起來。

  他們不知道尤利烏斯二世現在的悲慘結局有著這位大人的幾分手筆,但很顯然,庇護三世的繼承人從來就沒有改變過——他們承認的人從來就只有一個,而那位正在房間里發出微弱的呻吟聲的教宗閣下,或許只是一個不自知的傀儡罷了。

  朱利奧此時反而平靜了下來,雖然他仍然被數以百計的紛繁記憶與思想干擾著,但他還是分別與他們各自短暫地交談了幾句,才在他們的注視下走進了尤利烏斯二世的寢室。

  寢室里,依照教皇的要求,點燃了不下二十支手腕粗細的蠟燭,將這個房間照的如同白晝,而尤利烏斯二世躺著的床榻,也在他的命令下,將床尾轉向房門,并且撩起床幔,這樣他一眼就能看見誰從門外進來了——在他的幻覺里,朱利奧.美第奇無數次地推開了門,走了進來。

  有些時候,朱利奧.美第奇還是個孩子的模樣,就如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帶著天真的微笑與坦然的目光,向他伸出手來,緊緊地扼住了他的脖子;有些時候,則是那個與他一同刺殺路易吉.博爾吉亞的少年,神情堅定,步伐穩定,手持短弩,不帶絲毫憐憫地向他射出致命的一箭;不過更多的時候,是身著樞機紅衣的朱利奧.美第奇,他的身邊站在他們的老師,庇護三世,他只向庇護三世說了些什么,頭戴三重冕的庇護三世就向約書亞一指,約書亞的腳下就突然裂開一道可怕的裂縫,下面就是燃燒著熊熊火焰的煉獄,他就這么跌了下去,而朱利奧.美第奇還在他們的老師身邊,溫和而又殘酷地看著他墜落,墜落,墜落…

  不,他在噩夢中哀求道,你們不能這么對我,不能!老師,我已經做到了所有您要求我做到的事情!請您帶我走!別拋下我!

  尤利烏斯二世又一次掙扎著睜開了眼睛。

  以往有如跗骨之蛆的疼痛,自從他來到勒皮之后,就突然消失了,但師從庇護三世的他知道,這不是說,他正在痊愈,而是恰恰相反——疾病的魔鬼正在進一步地損毀他的身體,讓他再也無法感知到疼痛,但高熱依然存在或說變本加厲,所以他每次都會從深陷煉獄的噩夢中醒來。

  他張著嘴,卻無力發出聲音,他想要水,但他隨即想起,服侍他的教士被他驅趕到門外——因為他又想起了他被皮克羅米尼樞機拋棄在那座修道院時發生的事情——那些人期望與等待著他的死亡…一樣的高熱,一樣的孤寂,一樣的無所依靠…他害怕,如果有人在他入睡或昏迷的時候加害他,他連喊叫的機會都沒有,所以他不允許他們守在他身邊。

  但就在他想要舔抿干裂的嘴唇時,一卷浸透了凈水的棉布輕輕地落在了他的嘴唇上,尤利烏斯二世立刻貪婪地吮吸了起來,水帶著棉布的氣味潤濕了他的舌頭,流入他的喉嚨,但不夠,太少了,太少了,他拼命地想要抬起頭,但棉布還是被拿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根蘆桿。

  尤利烏斯二世含住了蘆桿,清澈溫暖的水立即充滿了他的口腔與胃部,有那么一瞬間,他從煉獄回到了人間。

  但等他喝了水,輕微地喘息了一會后,痛苦再一次降臨到他的身上。

  不是軀體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那個照顧著他的人,正是朱利奧.美第奇。

  在蠟燭的照耀下,與尤利烏斯二世同齡的他似乎從來不曾遭受過歲月的摧殘。青春、秀美、健康…那些約書亞.洛韋雷從來沒有擁有過,或者說,即便擁有過,也已經失去了的東西,依然被朱利奧.美第奇牢牢地掌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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