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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二十二章 伊斯坦布爾 (五)

  巴耶賽特二世今天命令他的聾啞宦官絞殺了兩名大臣,一名卡斯扎克(軍事法官),一名尼尚奇(起草詔書的文官),宦官將六十五根絲線絞成的弓弦套在他們脖子上的時候,他們不由得露出了驚慌而又迷惑的神情,他知道他們在想什么——他們明明沒有犯錯,或是犯錯了但認為他不會知道,是的,確實沒有什么能夠證明他們已經背叛了巴耶賽特二世,即便他們有與他的三個兒子接觸過,那也是遵從了他的旨意。但巴耶賽特二世要殺死他們,從來就無需理由,他們是伴隨著他一起長大的奴隸,所有的權力與榮耀都是他授予的,他當然也可以隨時收回,將它們轉贈給他認為更為可信的人。

  但等到他們死去之后,巴耶賽特二世又不由得升起了一絲悲哀,他只希望他最信任的大維奇爾(首相)與其他的官員不至于令他失望,他雖然老了,卻還是頭獅子,有著銳利的獠牙與爪子,只可惜他的兒子們也已經不再是軟乎乎的幼崽,而是時刻覬覦著蘇丹寶座的叛逆——巴耶賽特二世恐懼著遭遇到他父親曾經遇到的事情——被自己的兒子推翻,殺死,卻又無法挽留時間,于是他不再允許他的三個兒子繼續留在伊斯坦布爾,包括他們的兒子,他的孫子,畢竟就連塞利姆,他最小的兒子的長子蘇萊曼,也已經十五歲了,已經是可以讓女人生下孩子的年紀了。

  一想要嬰孩與女人,巴耶塞特二世的血液便有重新沸騰了起來,他已經下令,讓他的黑人宦官總管為他尋覓更多新鮮的,健康的,年輕的女奴,他相信自己仍然可以有新的兒子,一個承載著希望的新生命,一個不會威脅到他的好孩子。

  他就懷著這樣的心情,回到了自己的寐宮。

  黑宦官總管已經為自己的主人尋找到了十二名符合要求的少女,她們都是純潔的,美麗的,如同花朵一般散發著青春的芬芳,她們匍匐在他的面前,聆聽著入宮之后的第一次教導——在蘇丹的后宮里,已經有近五百名隨時等著服侍他的女奴,在沒有受到寵愛,沒有懷有蘇丹的孩子之前,每個女奴的待遇都是相同的——與其他的女奴共享一個寢室,一個浴室,微薄且普通的供給,想要可口豐富的食物嗎?想要柔軟溫暖的衣服嗎?想要璀璨美麗的珠寶嗎?想要氣味馥郁的香脂、浴油、羊絨或是其他罕有珍貴的東西嗎?去盡心盡力地博取蘇丹的歡心吧,只要能夠讓蘇丹的視線停留在你的身上,你就能夠得到想要的一切!

  除了自由,他在心里說,然后滿意地看到這些懵懂的女孩露出了混雜著渴望與野心的眼神,對于一個老人,雖然他不太愿意承認,沒有比少女的狂熱愛慕更能激起他的欲望與力量的了,黑宦官總管吩咐侍童們準備好征服者之亭,那里是巴耶塞特二世最喜歡的地方——它位于懸崖的頂端,有一個巨大的露臺,可以直接俯瞰馬爾馬拉海,有一個地下室,一個巨大的,兩個圓穹頂的洗浴套間。

  蘇丹會在就寢前洗浴一次,以回復在公事上消耗的精力,在早禱前洗浴一次,以純凈身軀與思想。

  黑宦官總管親自去檢查了浴室的情況,每天都有侍童為它做清潔工作,直至一塵不染,光亮的乳白色大理石石臺甚至能夠反射出墻壁上的藍白色小磚拼砌出來的繁復花紋,精美的鏤空金門(在浴室與走廊之間的雙門,為了避免可能的刺殺而設置),也看不見一絲難看的水漬,凈水壺、桶、毛巾都已經準備妥當,他親自驗看了今天服侍蘇丹的兩名侍童的手,確保它們潔凈無瑕。

  就在他離開征服者之亭的時候,月光突然短暫的消失了一個瞬間,黑宦官總管滿腹狐疑地看了看周圍,他敢確定,自己眼角的余光確實瞥見了有黑影從地面迅速地掠過,他大聲地發出命令,侍童與黑人宦官們立刻分散出去,搜索了每一個角落,但除了幾只貓,一群鳥之外,他們什么都沒發覺。

  難道剛才只是飛過了一只大鳥嗎?黑宦官總管留下了更多的守衛,他幾乎想要勸說巴耶塞特二世去另一個浴室,但考慮再三后,他還是什么都沒說,現在的巴耶賽特二世實在是太敏感了,而他也確實,無可避免地與三個皇子接觸過,不管怎么說,他們在外征戰或是統治各自的領地,但他們的母親,都還在巴耶賽特二世的后宮里呢。

  黑宦官總管與他的宦官、侍童們當然無法找到那只“大鳥”,因為他們正棲息在征服者之亭的圓穹上,灰白色的外衣與圓穹幾乎合二為一,而且圓穹下方總是有著一環承托的平臺,平臺很窄,只容得他們放下雙腳,但這樣,他們緊貼在穹頂上的時候,下方的人也很難發現他們,何況大部分人只會往下看,而不是往上看,誰也想不到會有人能夠如同鳥兒一般的飛翔。

  雖然他們距離折翼墜落也就只差一步。

  從圣伊蓮娜大教堂北側的光塔,滑翔至正義之塔下的密林里這一步驟,他們都成功了,但當他們再一次攀上正義之塔,翻上這座高塔的眺望臺時,埃奇奧的飛刀無聲無息地殺死了兩名守衛,寶拉與朱利奧的匕首與短劍則同時終結了另外兩名守衛的性命,但垂死者的還擊雖然沒能傷害到寶拉,卻損壞了滑翔翼的一角。

  這讓他們在從正義之塔的瞭望臺滑翔至征服者之亭的時候,寶拉偏離了方向,不但險些被黑宦官總管發現,還差點錯過了預定的落足點,幸好埃奇奧牢牢地抓住了她,在人們的視線尚未尋找到陰影的來源時,把她拉上了穹頂。

  他們現在就隱藏在穹頂面對馬爾馬拉海的那邊,用作浴室的穹頂不可能如同其他地方一般毫無縫隙,奧斯曼人在上面開了許多圓形的小孔,供新鮮空氣與光線進入,說是小孔,但他們也能伸進去一只手,夜晚的海風勁烈而狂暴,就像是有無數雙手在推搡著他們,要他們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三個刺客就憑借著這些小孔頑強與它們對抗著。

  此時滑翔翼已經沒有用處了。刺客拋棄了它們,它們被狂風裹挾著,落入翻騰不休的大海,埃奇奧注視著那里,因為那也是他們撤離的方向。

  最后的艱難時刻即將到來,正義之塔的守衛也是有班次的,他們用朱利奧的小小杰作——一具望遠鏡大概確定了他們交替的時間,距離下一次交接還有一個半小時,而巴耶賽特二世卻還沒有來到這里,一旦他因為什么事情拖延了洗浴的時間,那么他們就必須在尸體被發現前潛入他的寐宮,但這樣做無疑大大增加了此次行動的危險性,蘇丹寐宮里的每一個侍童、仆從與宦官都是戰士,他們會被纏住,根本無法完成任務。

  他們只得耐心地等待著,大約四十分鐘后,他們身邊的小圓孔亮了起來,無數的蠟燭在征服者之亭里被點燃,侍童們來來去去,忙碌個不同穹頂的溫度也在緩慢地上升,浴室中水汽蒸騰,巴耶賽特二世來了,身邊簇擁著無數隨從,刺客們靜靜地等待著,他越往里走,身邊的人就越少,等到了浴室前的走廊里,蘇丹身邊只留下了最可信的侍童與宦官。

  高大健壯的黑人宦官駐守在走廊里,一個最受蘇丹寵愛的侍童上前關上了浴室與走廊之間的鏤空金門,插上精巧的門插,扣上鎖,巴耶塞特二世注視著這一過程,雖然他不認為,除了他放逐在外的三個成年的兒子之外,有誰能在伊斯坦布爾傷害到他,但這也是儀式的一種。

  他不承認這樣會讓他覺得安全。

  侍童們跟隨著蘇丹,他們在更衣處為巴耶賽特二世卸下身上所有的珠寶與衣服,巴耶賽特二世曾經在入口安放一面威尼斯人的鏡子,以欣賞自己壯碩的體魄與光滑的皮膚,但他自己也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他不再在鏡子面前停駐,最后甚至叫人把它移走。

  他老了,即便沒有鏡子,巴耶賽特二世也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他身邊的侍童與女奴的年紀越來越小,他無法容忍自己的視野中有任何讓他聯想起衰老與死亡的東西——他張開手臂,幻想自己還是那個無所畏懼的勇士,侍童們抬來銀桶,用碩大的金勺往他的身體上均勻緩慢地傾倒熱水,熱水很快浸透了他隨著年齡增長愈發干燥的皮膚,蘇丹的胸膛起伏著,閉著眼睛。

  ——刺客們在蘇丹的上方輕盈地移動著腳尖,調整著方位。

  巴耶賽特二世上前,躺在那張幾乎毫無瑕疵的乳白色大理石平臺上,石臺下方傳來的暖意讓他發出一聲舒適的喟嘆,一個同樣不著片縷的侍童爬上石臺,開始為他搓洗身體。

——朱利奧將他們此行所能攜帶的,最為危險(甚至對他們來說)的武器輕而徐緩地卡進最上方的圓孔里  搓洗完畢,侍童們重復了之前的程序,將蘇丹臃腫的身體沖洗干凈,兩個侍童將手伸入芳香的浴液里,攪打出豐富的泡沫,然后將泡沫捧到巴耶賽特二世的身上,為他按摩,他們或許只有八歲,或是九歲,這樣的工作讓他們覺得有趣,就咯咯地笑了起來,而蘇丹也縱容著他們,他也在微笑。

  ——細小的火光在黑暗中亮起,伴隨著不祥的咝咝聲,刺客們盡可能地伏下身軀,海風依然強勁,卻怎么都無法熄滅那一點火光。

  巴耶塞特二世在侍童的輕推下翻了個身。

  ——火光停住了,它到了盡頭。

  就在巴耶塞特二世被一種奇異的力量推動著向上望去的時候,爆炸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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