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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零六章 離別(六)兩更合一

  距離梵蒂岡宮,大議事廳的那場沖突后,已經有七天了,樞機們在結束每天的會議后,都能看見梵蒂岡宮面對圣彼得廣場的窗戶打開著,雖然無法從這里看見庇護三世的身影,但他們都知道,教皇依然抱持著微薄的希望——他最心愛的弟子終究還是朱利奧.美第奇,雖然他的私人秘書已經改由約書亞.美第奇擔任。

  為此,大洛韋雷樞機還嘲諷了自己的兒子一番——畢竟在數年前,博爾吉亞家族有意將朱利奧驅逐出羅馬的時候,也是約書亞暫代了他的位置,可惜的是,皮克羅米尼并沒有把他放在心上,亞歷山大六世一死,他就如同迎接走失了許久的兒子一般,將朱利奧.美第奇接回到身邊,約書亞呢,又回到了悄無聲息,無人關注的尷尬境地。

  “這次不會了。”約書亞平靜地說:“就算朱利奧.美第奇回來了,您安排在羅馬大道邊的刺客也會取走他的性命。”

  “哦,”大洛韋雷樞機輕蔑地說:“這次你不再拉著我的衣服,哭著喊著求我不要殺了你的小朋友啦。”

  “他若回來,就是我的敵人。”

  “他不回來。”大洛韋雷樞機說:“他也是你的敵人。”

  “你不能在這個時候對他動手,”約書亞說:“庇護三世對他的愛尚未被完全消弭,死亡會令人絕望,也會令人瘋狂。”

  “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承認這個,”大洛韋雷樞機緊緊身上的紅袍,戴上寬檐帽,壓低帽檐,讓自己的面孔隱藏在陰影里:“希望我不會后悔今天做出的決定。”

  他走出了房間,約書亞繼續坐在窗前,從他在洛韋雷宅邸的房間,他能夠俯視圣彼得廣場,遙望梵蒂岡宮,以及注視從腳下延伸向天際的羅馬大道,而就在他快要起身去做晚禱告的時候,一輛黑色的馬車從遠處駛來,后方是修士與雇傭兵的隊伍——那些雇傭兵的身上套著白色的短斗篷,斗篷上有著赤紅色的百合花,與小球紋章——這是美第奇的標志!約書亞的瞳孔倏地收縮了起來。

  馬車轔轔地駛入圣彼得廣場,沿著弧形的邊緣停在了梵蒂岡宮前,約書亞幾乎將半個身體都探出了窗外,才能勉強看見從打開的車門里跳下的人——與大洛韋雷樞機相同的紅色法衣,寬檐帽,但即便隔了那么遠,約書亞也能看出,來人的軀體最起碼有大洛韋雷樞機的兩倍,朱利奧.美第奇的三倍,擁有這樣肥美身軀的教士即便在梵蒂岡也不多見——只有喬.美第奇。

  約書亞猛地閉上了眼睛,也許是情緒過于激動的緣故,他只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不得不緊靠著墻壁緩緩地滑坐在冰冷的石頭地面上,他的心跳疾如奔馬,腸胃則如同繩子般絞緊在一起,疼痛讓他下意識地握緊拳頭,借助膝蓋的力量頂住肋骨下方——沒什么,自從他時不時地斷食來潔凈身心后,這種情況就經常出現。

  過了一會兒,約書亞積聚了些力氣,他抓著窗下的跪凳爬起來,翻出抽屜里的糖塊塞進嘴里,他甚至等不及它慢慢融化,就直接咬碎了吞到肚子里——他一邊嚼著糖塊,一邊迅速地披上法衣,戴上圓帽,沖出洛韋雷的宅邸——既然回來的是喬.美第奇,而不是朱利奧.美第奇,那么,從今天起,老師身邊只會有一個人,那就是約書亞.洛韋雷。

  相同的錯誤,他絕對不會再犯第二次,這次,無論是誰,或是什么原因,都別想從老師的身邊,把他打發走。

  約書亞預料的很準,他才走到大議事廳的門外,就見到喬.美第奇狼狽不堪地從里面退了出來,他身上淋漓的痕跡,與氣味,都說明剛有人往他的腦袋上潑了一整杯滾熱的咖啡,當然,就算是另一個樞機,至少在表面上,也不能對他如此無禮,尤其是在梵蒂岡宮,那么唯一有可能那么做的,只有庇護三世了。

  緊隨著他退出來的是約翰修士,庇護三世的貼身仆從,他最信任的人之一,但這次他也未能獲得優待,哪怕他還在擔心地喊著:“請讓我將碎片收拾了!”門還是無情地當著他的面被緊緊地關上了。

  而在沉重的門扉被禁閉之前,教皇悲痛的哭聲已經從里面傳了出來。

  約書亞飛快地穿過了喬.美第奇與約翰修士,猛地跪在了門前,大喊道:“老師!老師!您還有我,還有我呢!我是約書亞,老師,請您看看我吧!”

  門沒有打開,就連隱約可聞的哭泣聲也沒有一刻停止,約書亞并不難過,或是氣餒,確切點說,這才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喊了幾聲后,又叫道:“您不想見我沒關系,”他真心實意地說:“我就在這里,隨便您什么時候宣召我,老師,我總是在這里的!”

  約翰修士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就走開了,到了睡前禱的時候,圣父依然把自己關在大議事廳里不愿意出來,而約書亞也一直守在門外,不愿進食,也不愿離開,約翰修士給他送來了皮毛的斗篷,他也只是抱在懷里,而不是披在身上,只一心一意地將自己的面孔貼在堅硬的橡木門上,聽著里面的聲音,幾個小時過去了都不見一絲懈怠。

  不管是怎樣鐵石心腸的人,見到了這樣的情形,都不免要心軟,而約翰修士原本就不是一個冷酷的人,約書亞的行為卻未能在他的心底激起一絲波瀾——若不是他在退出房間的那一瞬,在庇護三世的哭聲傳出來的時候,瞥見了自約書亞的唇角稍縱即逝的一絲笑容的話,他也許會的,但現在,他只能感謝天主,幸好,他的兄弟與主人總要比他聰明與敏銳得多。

  接下來,連續好幾天,教宗閣下都拒絕見任何人,從薪俸管理樞機,到國王的使者,或是他家族的人,都不見,一概不見——眼看四旬齋期就要到了,幾個必須由教皇主持的大彌撒迫在眉睫,樞機團的主教們愁眉苦臉地聚在一起,爭論不休,最后還是推出了小洛韋雷樞機,他也是庇護三世的弟子,雖然不及另一個受寵愛,但至少也是陪伴了皮克羅米尼近二十年的人啊。

  約書亞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說服庇護三世,他再一次跪在了庇護三世的寢殿外,從晨禱跪到了第二天的第九時刻,跪倒昏厥過去——在昏厥過去之前,他看看約翰修士沖了過來,抱起自己,然后用力敲打著緊閉的門扉。

  門打開了,三月的陽光從房間里投入昏暗的走廊,庇護三世就在這樣的光里,走向了約書亞。

  之后的一切似乎又恢復了正常,除了庇護三世除非必要,越來越少出現在民眾與樞機的面前,也有人傳說,教皇的醫生正在調配以罌097粟汁、曼陀羅根以及茴香為主要用料的藥水,而這些藥水,幾乎都是提供給那些不幸被魔鬼纏身,無法解脫的重癥病人使用的,羅馬人又不免憂心忡忡起來,他們都在尋找那個黑發的年輕樞機,希望他的士兵能夠再一次出現,在教皇選舉的時候保證羅馬不受暴徒們的侵擾。

  “那么說,”庇護三世皺著眉,將不久前還是沸騰的苦澀藥水一飲而盡:“是約書亞向他們保證,他的士兵同樣會在西斯廷教堂封閉的時候,出外巡邏并拘捕任何一個敢于觸犯法令的罪人嘍?”

  “是的。”約翰修士說。

  “無恥的剽竊罷了。”巴格里奧尼樞機說:“明明是他強行遣散了朱利奧雇傭的三百名瑞士長矛手,還有那一百名火繩槍手,也被他趕走了。”

  “讓他去,”庇護三世疲憊地喘息了幾聲:“既然他要做,就讓他去做。”

  “但洛韋雷的士兵…”約翰修士擔憂地說,這些士兵可不如瑞士的雇傭兵,或是美第奇的火繩槍手那般有著嚴格的紀律約束,他們有著所有意大利雇傭兵的通病,欺弱怕硬,寡廉鮮恥,在人前,他們是驕傲的士兵,在人后,他們是險惡的盜賊,約書亞.洛韋雷讓他們去保護羅馬人,和讓惡狼去監管羊群有什么區別?

  “朱利奧若是知道了,一定會感到悲傷的。”約翰修士喃喃道。

  “如果你說的是那些羅馬人,”庇護三世往嘴里放了一塊滋味濃厚的蜂蜜漬杏干:“不,朱利奧會理解的,這是他們自己做出的選擇,”他美美地嚼完一塊,藥水的苦澀一下子就被蜂蜜杏子的酸甜味壓制住了:“…他可算是長大了,對吧,約翰,”他一邊嘆息,一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繼續往自己的嘴里塞著蜂蜜漬杏干,“雖然過程相當漫長以及痛苦,但結果正如我期望的——該死的甜美,就像這些杏干。”

  “那些佛羅倫薩人可不會那么想。”約翰修士說,在佛羅倫薩的市政廣場上發生的事情,已經巨細靡遺地被抄送到了庇護三世的手上,索德里尼家長曾當眾斥責朱利奧.美第奇是個獨裁者——朱利奧.美第奇的回答,或許許多人會認為只是年輕人的一時激憤之言,但只有庇護三世知道,朱利奧是認真的。

  他也會向佛羅倫薩,乃至整個意大利,證明這一點。

  “若我能夠親眼看見這一切,那可就真是太好了,對不對?約翰?”庇護三世問道。

  “第一百二十六次了。”

  “什么?”

  “您直言,或是旁敲側擊的提醒我要代您看著小朱利奧登臨神圣與俗世的寶座——第一百二十六次了,圣父,我數著呢,您給了我這么一個沉重的任務,”約翰修士抱怨道:“卻連一塊杏干都不愿賞賜給我。”

  庇護三世眨了眨眼睛。

  隨后,他搬過蜜餞匣子,放在膝蓋上,仔仔細細地就著陽光挑選了好一會兒,挑出一塊最小,最干癟,顏色也最不好看的遞給約翰修士。

  “拿去吧,”他故作大方地說:“錢貨兩訖了,我親愛的約翰。”

  約翰修士伸出手,卻沒去接著那塊被“精心”挑出的杏干,而是敏捷地抓走了自己看中的那塊,當然,最大,最飽滿,金黃金黃的…他把它放在嘴里,然后也與目瞪口呆的庇護三世擠了擠眼睛。

  下一刻,心有靈犀般地,兩人一同大笑起來。

  約書亞是無法聽見這樣的笑聲的。

  他在四旬齋期后的第一天,也就是人們所說的告解星期二,受庇護三世的召喚,來到了皮克羅米尼家族位于羅馬城外的大修道院。

  約書亞幾乎一夜未睡,他當然知道那座大修道院意味著什么——那是皮克羅米尼家族在羅馬的城堡,基石與最后的退身之所,之前只有朱利奧擁有與之相關的知情權與使用權,他雖然也是庇護三世的弟子,但即便是他居住了近二十年的皮克羅米尼宮,也有很多地方不被允許進入,遑論這座最為重要的大修道院?他也只從大洛韋雷樞機那里聽說過一些與它有關的流言或是傳說。

  他不認為庇護三世只是想要嘲弄他或是戲耍他,亞歷山大六世抑是大洛韋雷樞機或有可能,但庇護三世,即便是被他厭惡或憎恨的人,他也不會為了折辱他們而做出這樣無聊而又耗時的卑劣行為,他就是這么一個嚴苛而又刻板的人,約書亞了解他,同時心頭不免泛起一陣苦澀,他應該說,他應當感謝庇護三世的冷酷么?至少他從未受過類似的折磨。

  但無論他怎么想,對于庇護三世來說,都不會動搖他的任何決定——四旬齋期的第一天羅馬下了雨,在鉛灰的天空下,他們在第一時辰就匆匆出發,晚禱的時候才抵達了目的地,大修道院的修士們早就迎候在門外,而庇護三世甚至沒有與他們交談的欲望,就示意約書亞穿上修士們預備的厚重裘衣,和他一起下了階梯,來到修道院的地下陵寢里。

  一進到那里,約書亞就忍不住顫抖了起來——這里太像是圣方濟各修道院的地下陵寢了,他曾在那里,差點被父親大洛韋雷樞機派來的刺客活活勒死…不,有時候,他也會覺得,那個天真無知的約書亞已經死了,他的尸骸被留在那具空蕩蕩的石棺里,無人知曉,無人過問,孤零零的腐朽…現在站在這里的,是朱利奧.美第奇施行了可怕的巫術,從地獄里拖出來的一個魔鬼——要不然該如何解釋呢,曾經在丑陋的軀殼下,有著最為純潔與溫柔的靈魂,如今,這具美麗的軀殼里,藏著的卻是嫉妒與暴怒的污穢化身…

  庇護三世卻像是根本沒有察覺到一般,他甚至在一個石棺前停了停:“這和在阿西西時,朱利奧把你從那兒拖出來的石棺挺像的。”

  約書亞無法忍耐地低嘔了一聲,因為不愿在老師面前失態,他用力按住了嘴,一陣劇烈的疼痛讓他弓起了腰。

  幸而庇護三世只說了這么一句話,就繼續向前走去。

  修士們一直跟隨著他們,約書亞始終不明其意,直到他們來到一個巨大的空洞前,里面整齊地排列著三只石棺,庇護三世點了點頭,修士們就上前,將石棺打開——他們這么做的時候,約書亞幾乎無法壓制住自己后退、逃跑的沖動——但里面不是空的,修士們繼續搬出了五只樸素的松木木箱,沒有裝飾,就連護角也只是黑鐵的,約翰修士拿出了鑰匙,將它們一一打開。

  在熊熊燃燒的火把下,黃金的光芒令得約書亞一陣目眩神迷。

  “這里是二十萬枚金杜卡特。”庇護三世簡單地說。

  約書亞想要說些什么,但庇護三世已經挪動到另一座石棺前,修士們一如之前地把它打開,搬出里面的木箱,而這些木箱里也同樣堆滿了光芒璀璨的金杜卡特。

  這里的三只石棺都打開后,他們又轉向另一側,那里同樣是是三座石棺,但里面裝滿的是金弗羅林,也是一具石棺二十萬枚金弗羅林。

  也就是說,單單這六具石棺,就有一百二十萬枚金幣,足夠亞歷山大六世再嫁上三十次女兒或是為兒子娶上三十次公主。

  好像覺得這些還不足以震撼到約書亞,庇護三世帶領著他,向著陵墓的深處走去,在一尊粗陋而又巨大的圣人雕像的見證下,又有并列的五座石棺,這些石棺里藏著無法計數的原石、珠寶與貴金屬器皿,其中有一個箱子,約書亞甚至覺得有著幾分熟悉,庇護三世注意到了,就讓修士把它搬到近前來,捏起其中的一枚戒指給約書亞看——戒指的背面有著主人的名字:亞歷山大六世。

  “你當然會覺得熟悉。”庇護三世輕描淡寫地道:“這箱全都是亞歷山大六世戴過的戒指。”

  約書亞輕輕地吸了口氣,沒人不知道亞歷山大六世是多么的貪婪與暴虐,即便他在兒女的婚事與博爾吉亞家族的事業上揮霍了不少錢財,但他留下的遺產仍然應當相當龐大才對,但不知道凱撒.博爾吉亞是怎么做到的,反正他離開羅馬后,不但是博爾吉亞的私庫,就連圣庫都空空蕩蕩,整個圣廷都差點因此停擺,每個人,包括大洛韋雷樞機,都在拼命地尋找它的下落,誰知道當時還是皮克羅米尼樞機的庇護三世早已捷足先登了呢。

  約書亞的心頭不禁涌出了一陣強烈的欽慕之情,若說他在憎恨著自己的生身父親大洛韋雷樞機的同時,也不免對他的勇悍果決抱持著些許贊賞的話,那么現在他就將這些原本就似有似無的情感全都拋在了身后,比起迄今還在盲目地尋找“圣殿騎士團寶藏”的生身父親,已經將真正的寶藏擺在他面前的老師無疑更值得尊重與欽佩。

  但這還不是全部,他們又去了另一處連通的地下陵寢,數量眾多的石棺里,不再藏著金幣與珠寶,而是換成了弩弓、長劍、彎刀等等保養得異常完好的武器,還有上百的火繩槍,二十門火炮,以及儲存在酒桶里的火藥。

  成套的鏈甲,半身甲與皮甲則如同衛士一般被列裝在蜂巢般的壁龕里。

  就這些東西,即便是要武裝起一支上千人的軍隊,都不會是件什么難事——約書亞已經忘記了之前的恐懼與痛苦,他走到一具單獨立著的全身盔甲前,對它精致的工藝與華美的外表贊嘆不已——直到他在光亮的胸甲上方看見了熟悉的小球與百合花紋章,才如同被浸入了冰水一般地清醒了過來。

  “沒錯,”庇護三世從容地說道:“這里的一切,原本都是我留給朱利奧,美第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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