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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瘋女胡安娜(上)

  所有人的蠟燭點亮后,圣彼得大教堂里頓時輝煌如同白晝,庇護三世向復活蠟燭獻香,敬禮復活的基督,而后唱贊歌,向眾生宣告,耶穌已經復活,眾人肅立,虔誠無比地傾聽——喬.美第奇與巴格里奧尼樞機分別站在朱利奧的身邊,讓他能夠倚靠著他們,儀式是必須完成的,但就這么一會兒,朱利奧的冷汗就浸透了亞麻長袍,身上的熱量更是讓喬.美第奇嚇了一跳。

  幸好他還秉承著少年時的習慣,在法袍的袖子與口袋里一樣裝滿了泡芙與蜜餞,這邊贊歌一結束,人們一吹滅蠟燭,他就一回手,將一顆去了核的蜜漬杏子塞到朱利奧嘴里——這顆杏子還是朱利奧提出的腌漬方法,用充足的鹽和糖腌制過,再浸漬在蜂蜜里——一點也不健康,卻能令現在的朱利奧精神一振。

  他在離開梵蒂岡宮前已經喝過了摻了牛乳的濃咖啡,靠這個才能從梵蒂岡宮一路走到圣彼得大教堂的祭臺前——其他的固體食物,朱利奧脆弱的腸胃還無法經受得住——但一枚柔軟得幾乎入口即化的杏子還是不成問題的,他幾乎就要代他空空蕩蕩的腸胃喟嘆出聲了。

  喬.美第奇得意洋洋。

  接下來是誦經與禱告,然后是圣父講道,不知是不是人們的錯覺,今天這三項內容都進行的飛快,之后是圣洗——庇護三世將復活蠟燭浸入凈水,而后用圣水來為既定的三個人做洗禮,其中一個是業已成年的異教徒,另外兩個都還是嬰兒,其中一個正是先前的那位尊貴的夫人在1503年生下的第四個孩子,也是她的第二個兒子——胡安娜王女手持著蠟燭,激動得難以自已,她身旁的護衛,西班牙科爾瓦多家族的一位爵爺,不得不緊緊地握住她的手臂,才能阻止她沖上前去干擾儀式的進行。

  他沒有察覺到王女胡安娜的呼吸越來越快,越來越急促,她壓在他身上的分量也越來越沉重。

  等到洗禮儀式完畢,接著便是圣祭儀式,餅酒都是新領洗者自己或是其父母奉獻的,而他們也是第一列領圣餐的人,科爾瓦多家族的爵爺正準備扶著王女胡安娜向前走,卻發現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再回過頭去,他不由得大驚失色,因為王女面色發灰,目光呆滯,蠟燭也落在了地上——她的雙手如同魔鬼的爪子一般緊緊地縮在了一起,在倒下后,更是抽搐個不停——同時,她大張著嘴巴,像是要叫嚷,又像是要喘氣,但科爾瓦多爵爺只能聽見她喉嚨里發出的嘶嘶聲,就像是什么扼住了她的脖子。

  魔鬼!是魔鬼!爵爺在心中大喊道,出于職責,他無法拋下王女,但出于本能與信仰上的恐懼,他又恨不得立即拔腿逃走——但這里是圣彼得大教堂啊,有圣父,還有諸多的樞機主教,魔鬼又在怎么能在這里作祟?或許,爵爺的視線落在中殿那塊被絲毯覆蓋的部分——莫非是那個被魔鬼驅使的刺客不甘這樣死去,靈魂附到了無辜的王女身上?

  他幾乎無法控制地打著抖,一邊滿懷期待地看向祭臺的方向,想來這些虔誠的人總能驅走魔鬼或是暴徒的靈魂——而在王女倒下的時候,人們已經讓開了一個空白的小圈,他與圣父以及彌撒隊伍間沒有任何阻隔,這位爵爺立刻毫不猶豫地呼喊起來——約翰修士立即大步地走過來,檢查了王女的情況,她看上去像是犯了哮喘,“誰帶了煙草!”約翰修士喊道,煙草在此時的意大利還是一種聞所未聞的東西,約翰修士還是從庇護三世那里聽聞過這種東西,據說對哮喘有奇效。

  但作為西班牙人的科爾瓦多爵爺卻有,畢竟哥倫布是在卡斯蒂利亞的伊莎貝爾一世的允可與支持下才得以在1492年至1502年四次抵達美洲大陸的,為了感謝女王的恩情,他盡可能地為女王帶來了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東西,其中就有煙草,他麾下的兩個船員還因為吸煙草被宗教裁判所拘捕起來過,因為他們鼻子與嘴巴冒煙的樣子實在太像是魔鬼了。

  約翰修士從爵爺手中拿過煙草,按照傳說中的做法,點燃了放在王女的鼻子下面,但毫無效果,甚至更糟,王女胡安娜的狀況不但沒能緩解,反而更加嚴重了——她抓撓著喉嚨,在地上翻滾著,誰都看得出她有多么痛苦——就連修士與爵爺兩個人都按不住她。

  這時候突然從人群里發出了一個響亮的聲音:“這不是魔鬼在作祟么?”

  而后第二個人馬上說:“讓那位受主保佑的善人來祈禱吧!”

  第三個人立即喊道:“他一定可以驅走魔鬼的。”

  庇護三世的銳利視線頓時投向了聲音發出的地方,只是此時的圣彼得大教堂固然無法與之后可以容納六萬人的新大教堂相比,但也可以輕易地容下上千人在這里望彌撒,說完了那句話,那人立刻向人群中一躲,誰也找不到他們,但民眾們卻已經被煽動了起來,他們呼喊著,尋找著那位得天使賜予圣痕的人,希望他能夠如經書上所描繪的那些圣人一般,只手一揮,腳一踏就趕走了魔鬼。

  庇護三世正想要說些什么,他的手就被抓住了,朱利奧向他微微搖頭,這些人并無惡意,如果一定要說有什么私心,大概就是為了能夠親眼目睹靈跡吧。他剛才也已經觀察了一會,庇護三世能夠抓住時機將他塑造成一個活圣人,他們的敵人也能夠抓住時機,來證明他不過是個騙子,但他們沒有想到的是,這位尊貴的夫人既沒有被魔鬼附身,也沒有罹患什么致命的疾病,雖然繼續拖延下去,她或許真的有生命危險也說不定。

  “請給我您的祭衣吧。”朱利奧說。

  庇護三世毫不猶豫地將祭衣解了下來,交給朱利奧,朱利奧又請他往上撒了圣水。

  朱利奧將圣父的祭衣搭在手臂上,然后將手伸給了喬,美第奇樞機立即受寵若驚地扶住了他,他們一起走下祭臺,人們讓出道路,而那位科爾瓦多爵爺更是激動得差點先于他的女主人昏厥過去。朱利奧跪在了王女的身邊,她的面色已經從灰變作了死一般的蒼白,眼看就要窒息而死——他不再猶豫,伸出手指在她的額頭上畫了一個十字,然后提起圣父的祭衣,輕輕地覆蓋在她的臉上。

  胡安娜起初沒有注意,從她還是少女時,她就經常會因為生氣、高興或是恐懼而呼吸困難,醫生都說,這是她的膽過于濃郁的關系,他們用放血的方式給她治療,有時候有用,有時候沒用。

  與神圣羅馬帝國的腓力締結婚約之后,她的病癥就也越發嚴重了——她固然是愛著自己丈夫的,但他并不愛她,甚至厭惡她,只要一離開她的視線,他就在外尋歡作樂,一氣之下,她就忍不住要和他大吵大鬧,甚至恐嚇要殺了他的情人——胡安娜的母親,伊莎貝拉一世,卡斯蒂利亞女王告誡過她,對于一個即將統治偌大帝國的王儲來說,這樣的行為是很不得體的,但胡安娜還是無法控制自己,她不明白,她并不丑陋,甚至可以說相當美貌,年輕又健康,還為腓力連著生了兩兒兩女,為什么腓力寧愿愛低賤的娼妓,卑微的侍女,也不愿意來愛她呢?她是他的妻子,也是孩子的母親,他們在人世間的時候就不可分離,離開人世的時候更是要躺在同一處陵寢里。

  但他不,不但不,他還對她充滿了憎恨,因為她剪掉了他新情人那頭美麗的金發,又給了她幾個耳光的緣故,他把她囚禁在城堡里,每天虐待她,辱罵她,他喊她“煞星!”,她喊他:“這世上最英俊的丈夫!”

  這件事情傳到了女王伊莎貝拉一世的耳朵里,連她也覺得太不像話了,所以就借著小斐迪南要行洗禮的事情,將胡安娜送到羅馬來——胡安娜也想要問問天主,為何她這樣虔誠,堅貞,身份尊貴的女性卻得不到丈夫的愛,只能得到他的恨呢?

  所以她就來了。

  而在窒息導致的暈迷中,一只溫暖的手落在了她的額頭上,輕輕地撫摸著…啊,有多么久,她沒有被這樣珍惜地對待過了?母親與她的臣子鄙視她,只因為長姐與長兄都死了,才不得不選擇她做繼承人;父親疏遠她,只在想要利用她的時候才會溫言軟語,百般呵護;而她深愛的丈夫,也不過是為了她王儲的頭銜才愿意與她結婚…

  她想要握住那只手,但她手足僵硬,動彈不得,她想要說話,挽留他在身邊,卻口唇麻木,發不出一點聲音。

  “耶和華啊,我投靠你;

  求你使我永不羞愧;

  憑你的公義搭救我!

  求你側耳而聽,

  快快救我!

  作我堅固的磐石,

  拯救我的保障!

  …因為你是我的巖石,我的山寨;

  所以,求你為你名的緣故引導我,指點我。

  …求你救我脫離人為我暗設的網羅,

  因為你是我的保障。

  …我將我的靈魂交在你手里;

  耶和華誠實的上帝啊,你救贖了我。

  耶和華啊,求你叫我不致羞愧,

  因為我曾呼吁你;

  求你使惡人羞愧,

  使他們在陰間緘默無聲。

  …那撒謊的人逞驕傲輕慢,

  出狂妄的話攻擊義人;

  愿他的嘴啞而無言。

  …敬畏你、投靠你的人,你為他們所積存的,

  在世人面前所施行的恩惠是何等大呢!

  至于我,我曾急促地說:

  我從你眼前被隔絕。

  然而,我呼求你的時候,

  你仍聽我懇求的聲音。

  …耶和華的圣民哪,你們都要愛他!

  耶和華保護誠實人,

  足足報應行事驕傲的人。

  …凡仰望耶和華的人,

  你們都要壯膽,堅固你們的心!”

  朱利奧還很虛弱,即便只是半跪在王女身邊誦讀了一篇不長的詩篇,仍然累得氣喘吁吁,不得不放低聲音,延緩速度,之中也有許多斷斷續續的地方——但即便如此,人們依然虔誠地傾聽著,寂靜無聲,他們能夠聽到在年輕主教的祈禱中,王女胡安娜那刺耳的喘息聲漸漸地平復了下來,呼吸慢慢地變得有序而和緩,緊緊擰在一起的雙手也重新如貞女一般交叉著放在胸前,就連可怕的抽搐也停止了。

  當朱利奧揭去覆蓋在她臉上的祭衣時,她已經痊愈了。

  這次人們沒有歡呼,他們敬畏地看著就在眼前發生的靈跡,一個接著一個地,跪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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