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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盧卡城的幻想

  “我的羊聽我的聲音,我也認識他們,他們也跟著我。”——約翰福音。

  今日,我先來說圣人馬丁的事情,他原先是羅馬皇帝的一名侍衛騎兵,在那日之前,他從未聽說過我主的名字,也從未敬拜過他,但他走到一個城門前時,他看見了一個渾身赤裸的乞丐,那時天冷,乞丐身無長物,瑟瑟發抖,向每個經過的人祈求,但沒有人去理他,只有圣馬丁走到他面前,說:“兄弟,你需要些什么呢?”

  乞丐說:“我需要一件衣服。”

  但那時圣馬丁只有武器與侍衛所著的衣服,他就拔出劍來,將身上紅色的披風割了一半下來,披在乞丐的身上,說:“兄弟,給你。”

  等到圣馬丁回到軍隊后,他遭到了同伴的嘲笑,以及上司的斥責,因為損壞軍備,他被判處了三日囚禁。

  當天晚上,圣馬丁就夢見耶穌基督來到他夢里,身上披著他的半件披風,說:“他雖然還未經過洗禮,卻已經給了我半件披風穿。”于是圣馬丁就突然醒悟到,他應當放棄軍職,為神服務。

  諸位,那時的圣人還未聽過我主說話,卻已經懂得憐憫、珍愛他人,代我主行義事。

  而我們呢,我們能日日聽見我主說話,就如同羊聽牧人說話,但羊會分辨牧人的聲音,我們卻無法分辨主的聲音,我們跟著心里的聲音走,卻不知道它未必是在為主說話,倒有可能,是魔鬼在對你說話。

  那末,我們要如何分辨呢,諸位,主是愛我們的,就像他愛世人,當我們痛苦、害怕、憤怒的時候,我們就向主祈禱,對他說話,呼喊,而主就會在你的心里回答你,孩子,我在這里,這樣你就得以擺脫恐慌,如同母親懷里的孩子那樣得到平靜與安樂。

  但若是魔鬼在對你說話,他只會讓你往毀滅的道路走,諸位,他會說,難道你竟然是沒有血氣的嗎?又或是說,這難道不是你該得的嗎?鼓勵你去報復,去嫉妒,讓你以為,這樣方能得到安樂,但錯了,若是如此,你的心是永遠無法得到平靜的,無節制的,出于私欲的怒氣與暴行只會帶來如同該隱、掃羅、希律般的苦果,它會讓你失去理智,滿心焦灼,就如同撞擊另一柄刀劍的刀劍,點燃另一把火炬的火炬,在你將痛苦施加在別人身上的時候,你也將痛苦施加在自己身上。

  …魔鬼的聲音往往很響亮,而主的聲音總是很微小,但響亮的也未必正確,微小的也未必沒有力量,所以,別在狂喜或是暴怒的時候聽從心里的聲音,因為那往往是錯誤的,我們需要在寧靜中傾聽心的聲音,因為那才是真正的主在對你說話,他會給你鼓勵,會給你安慰,會告訴你他對你不變的愛,即便我們的前路總是諸多苦難,又無法繞道而行,但他總是與我們同在。

  他給我們的力量是平和的,源源不絕的,是從愛而來的,而不是從仇恨中而來的。

  所以,諸位,在聽見心中的聲音時,我們需要細辨其中的善惡,拒絕魔鬼的教唆,只聽主的聲音,就如羊群不跟著心思叵測的生人走,這樣,我們方能合攏做一群,跟隨一個牧人。

  杰斯莫低著頭,在圣馬丁節的彌撒中,盧卡大主教的講道內容顯然正與不久前他們鬧出的那場烏龍有關,他不由得有些忐忑,但他可以向圣母發誓,他們真沒想到那么一個身手非凡的陌生人竟然會是他們的大主教——之后卡斯特魯奇奧的家長,也就是杰斯莫與他哥哥的父親,特意去致了歉,他們也做了深刻的懺悔,并愿意奉獻三臺彌撒,以及價值一千金弗羅林的金線繡絲織品。

  但說真的,朱利奧今天的講道內容,還真的沒和這群莽撞的年輕人有什么關系,痛痛快快地運動了一場后,他反而身心舒暢,精神放松,直到他召喚了布列塔尼的騎士團團長,詳細地詢問了此事。

  事情很簡單,不過是年輕人的爭風吃醋罷了,引起爭端的甚至不是一個名門閨秀,只是一個平民女子,當人們去找尋她的時候,她已經消失了——別說朱利奧,就連騎士團的團長也不相信這個女人真的就是一個普通人,其他不論,布列塔尼的騎士,以及卡斯特魯奇奧家長的次子,都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可憐蟲,怎么會被一個平凡的農女耍弄得團團轉?這件事情看似不起眼,但要不是朱利奧偶然經過,小小的禍端最終會釀成巨大的災難也說不定。

  盧卡城內的大小家族的家長在彌撒結束后被聚集到圣馬力諾大教堂的小圣殿里,對于這個邀請,各個家長都露出了意料之中的神情,自從朱利奧.美第奇進入盧卡城的第一天,他們就等待著了,幾乎都快不耐煩了——每個大主教都會設法從盧卡的國庫與家長的錢囊里大撈一筆,有些懂得適可而止,有些則過分貪婪,不過這和做買賣一樣,總是需要討價還價的。

  他們沒能想到的是,盧卡大主教確實提出了與錢有關的事兒,但不是落入他囊中的,或者說,不會落入任何人的囊中,因為他的議題是,重新修繕與加固盧卡的老舊城墻,或是建一座新的城墻。

  盧卡的城墻有些地方甚至比這座城市還要古老,而且只囊括了半個盧卡,新城區與圭尼基宮都沒能包括進去,盧卡人也確實一直在計劃重新修建一道新的城墻,卡斯特魯奇奧的家長似笑非笑地瞥了圭尼基一眼,這道新城墻正是為了防御佛羅倫薩而籌備,而現在一個佛羅倫薩人在建議他們將這個計劃啟動起來。

  “您在擔心什么?”卡斯特魯奇奧的家長,阿爾弗雷德.卡斯特魯奇奧笑道:“難道您以為盧卡的人們無法保護您嗎?”他正想輕微地諷刺一句,卻想起就在幾天前,這位大主教將他家族的十來個年輕人打得滿地亂滾,所以只得悻悻然地將那句話收回去:“而且您身邊還有那么多勇武的騎士,若是一個國王來,我們也是能夠保證您安然無恙的。”末了,他還是忍不住刺了一下——誰都知道,在查理八世入侵那不勒斯的時候,正是一個美第奇賣了佛羅倫薩。

  朱利奧并不生氣,都是事實,生氣什么:“一個教皇呢?”

  房間里的氣氛頓時冷卻下來,圭尼基的家長達尼洛干笑了幾聲,“怎么會呢?”他說:“卑微的俗人可沒法兒插手圣座的事兒。”

  “誰知道呢,”朱利奧同樣微笑著說:“每個圣人不都是俗人送上天堂的么——雖然作為一個渺小凡人,我無法與圣人相比,可想送我上天堂的人可不少,我知道你們之中,有些人或許已經在思索著如何去討教皇的歡心…”

  “怎么可能!?”阿爾弗雷德的長子,也就是那個面色發黃的年輕人幾乎不假思索地反駁道:“我們寧愿與來自于佛羅倫薩的惡狼搏斗,也不會去和教皇的狗互相嗅屁股!”

  卡斯特魯奇奧的家長兇狠地瞪了自己的長子一眼,默然不語。

  “看來你們似乎也有所察覺,”朱利奧說:“只是你們不愿插手,即便他們已經在利用你們的孩子——那位愛情的使者逃掉了,但我又把她抓了回來,她的口供您們不看也罷,就如您們希望我與教皇的人兩敗俱傷那樣,他們也希望您們能夠與我不死不休呢。”

  “我們并沒有得罪圣父的地方。”

  “您們的存在就是罪過!”朱利奧高聲說,“您們還要蒙住自己的眼睛,壓住自己的耳朵多久!里米尼、佩薩羅、伊莫拉、弗利、卡梅里諾以及烏爾比諾公爵,已經被剝奪頭銜并沒收領土了,您們以為輪到盧卡還有多久?!”

  “怎么可能呢,”達尼洛.圭尼基喊道:“盧卡從來就是一個自由城市!”

  “只要它在意大利的土地上,在教皇的心中,它就只能是他私生子的囊中之物。”

  “我們按時繳納了所有的年金,貢金,保護金,什一稅,協助金…從不拖欠,從不怠慢。他沒有理由…”

  “等一個大主教在你們的城市里死了,就有了。”朱利奧冷冷地說:“就像比薩大主教薩爾維亞提死在了佛羅倫薩的暴動里,教皇西克斯圖斯四世就能沒收美第奇家族在羅馬的所有財產,將洛倫佐以及整個佛羅倫薩的宮廷成員開除教籍,褫奪整個佛羅倫薩的教權。若是我死了,你們覺得,聽到這個消息的教皇是會欣喜若狂,兌現他的承諾,賜予你們難以想象的恩惠與福祉,還是暴跳如雷,如西克斯圖斯四世所做的那樣,將有關的人統統處以沒收資產,開除教籍的懲罰,繼而褫奪整個盧卡的教權,等著你們痛哭流涕地跪在他的腳下哀求,將盧卡雙手奉獻給他的私生子的可能性大一些呢?”

  他走下講經臺,西斜的陽光籠罩在他的身上,他身上的華貴祭披因此如同流動的鮮血一般明艷奪目——盧卡的大主教毫無顧忌地把它扯下來,丟給一邊的助祭,然后他又卸掉了身上的圣帶、飾帶,解開腰帶,依次脫掉白披肩,白長袍,只留下里面的黑法袍,讓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見他沒有穿著鏈甲,沒有攜帶武器。

  “我從不畏懼你們!”他喊道,聲音低沉,卻如同鐘槌一般擊打在盧卡人心上,“因為我知道,我若遭到不幸,覆滅的只會是盧卡!但總有些人,他們的耳朵里充滿了魔鬼的聲音,而他們就乖乖地按照他指引的路走,完全不看周圍,也不看前方,只往深淵里去!有人若是要阻止你們,你們還要抱怨他多管閑事呢!”

  “好吧!”他繼續說道,一邊走到盧卡人中間:“現在就有這個機會,你們可以在這里刺我,刺這里,只要一下,就能結束你們的煩惱。”朱利奧.美第奇指著自己的胸膛,他一個個地看過盧卡人,他們不是低下頭去就是扭轉目光,只有阿爾弗雷德.卡斯特魯奇奧還在頑固地與他對視,“那是你與教皇的戰爭,你不該把我們牽扯進來。”

  “我也寧愿如此。”朱利奧譏諷地一笑,“只可惜宗座并不做如此想——我已經收到了消息,明年是圣年,教皇以這個理由,將三分之一的教區的什一稅提高到六個,而盧卡…正是其中之一。我想,隨之而來的,貢金、年金、保護金、協助金…或是其他…都會跟著大幅上漲吧。”

  “六個!”達尼洛.圭尼基失聲叫道:“那是十分之六啊,我們的收入…我們…”

  “如果等不到你們犯錯,”朱利奧一邊平靜地說,一邊回轉身體,同樣無畏且傲慢地從盧卡人中穿過,走回講經臺,在助祭的幫助下穿回全套服飾:“那么就給你們制造一個錯誤。凱撒.博爾吉亞會在年前對伊莫拉與弗利宣戰,戰爭一旦開始,軍費就會如同流水般地淌出去,圣庫只會越來越空蕩,除了從其他地方抽取血液,別無他法,你們要么繳納稅金,強化凱撒,虛弱自己,要么拒絕,步上里米尼、佩薩羅、伊莫拉、弗利、卡梅里諾以及烏爾比諾的后塵。”

  “好好傾聽你們心里的聲音吧,”最后他說:“然后決定往哪里走。”

  朱利奧.美第奇才回到房間里,身后就傳來了輕輕地鼓掌聲。

  馬基雅維利做一個修士的裝扮,站在角落里,充滿敬仰之心地拍打著自己的雙手。

  “怎么是你,”朱利奧問道:“米開朗基羅呢?”

  “您說那家伙?”馬基雅維利輕描淡寫地說:“我把他扔進地窖的酒桶里了。”他上前一步:“我來服侍您。”

  朱利奧沒有拒絕,他也習慣了…在這個年代,就連最為孤僻古怪的皮克羅米尼樞機身邊也有兩個貼身服侍的修士與修女。

  “早知道就不再穿一次了。”朱利奧嘟囔道,擺脫了沉重的祭衣,他深深地嘆了口氣。

  “您真的沒有穿鏈甲。”馬基雅維利感嘆道。

  “那群弱雞能對我做什么?”朱利奧說:“對了,你把米開朗基羅扔到地窖里干什么?”

  “明天拖出去直接埋到葡萄樹下面。”馬基雅維利說。

  “他招惹到你啦?”

  “我不喜歡他看您的眼神。”

  “他是個畫家與雕塑家。”朱利奧說:“他一直想畫我,或是雕我,有那樣的眼神很正常。”

  “我知道。”如果說,淫邪的眼神只會剝掉人們的衣服,米開朗基羅的眼神就是一層層地剝掉你的頭發、皮膚、肌肉、內臟——直到骨頭:“若不是,我會在酒桶上釘上釘子。”

  朱利奧笑了:“明早就把他放出來吧,我想這樣他就受夠教訓了。”

  “為什么?”

  “因為…這是…”朱利奧嘆著氣說:“定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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