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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亞歷山大六世

  一輛馬車在深夜從圣彼得廣場疾馳而出,奔向距離梵蒂岡圣城附近的一個城鎮,馬車里是兩名教士,有六名圣殿騎士策馬護衛,他們很快就找到了城鎮的長官,向他索要了所有出生在十年間六月和七月孩子的名冊,他們按著這份名冊一個一個地找過去,選擇了三個面色紅潤,身體健康的男孩——對他們的父母來說,這些孩子都是要到主教身邊去做侍童的,他們各自獲得了十枚金杜卡特的賞賜。

  三個男孩旋即被帶到英諾森八世為自己修建的石樓里,那里有一名教皇最為相信的占星師,他查看了每個男孩的眼睛,耳朵與胸膛,帶著“鳥嘴面具”的醫生則確定他們皮膚潔白,內臟齊全,又有教士來為他們祈禱,念經和潑灑圣水,男孩們為此惶恐不已,不過,不會有人去在意他們的心情,他們換了一件圣潔的白色亞麻長袍后被送進一個房間里,這個房間甚至比他們夢境中的天堂還要來得富麗堂皇,彌漫著白色的水霧與乳香的氣味,可是他們都聞到了一股難以掩蓋的腐朽氣味,這是死亡迫近的氣味,只是男孩們還不懂得。

  在被蒙住眼睛之前,他們只看到了一張華美的大床,床邊垂著帷幔,床下是一張可以抽出的小床,這是給服侍教皇的修士或是嬤嬤睡的,兩個強壯的修士將一個孩子放在這張小床上,用絲帶束縛住他的四肢,一個醫生拿著牛的血管過來,他們將孩子小臂部位的血管切開,插入牛血管,另一頭送到帷幔里,帷幔里的教皇一感到有什么在碰觸自己的嘴唇,就立刻咬住,用他所剩無幾的力量猛烈地吸吮起來,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但他仍然希望年輕男孩的血能夠給自己帶來一絲生機。

  這幾乎已經不能說是醫術或是巫術,但或許真的有些道理,就如古羅馬人認為吮吸角斗士的血可以治愈癲癇那樣,男孩的血似乎也帶給了教皇英諾森八世一線渺茫的希望,他掙扎著,每天都有神父給他涂抹圣油,但他就是不死。

  三個男孩無一幸存,得到這個消息的羅德里格.博爾吉亞只是皺了皺眉頭,“給他們家人三十個杜卡特,每人。”

  “感謝您的仁慈。”修士說,然后就轉身去辦這件事兒了。羅德里格在他身后丟開羽毛筆,往后一靠,從英諾森八世做出最后的努力——召集十字軍失敗之后,圣廳里的戰場就只有他和洛韋雷了,但教皇暫時還不能死,就在幾天前,他剛接到消息,佛羅倫薩的美第奇家長,洛倫佐罹患上了無法治愈的重病,他在教皇爭奪戰中的最重要的瑪砝碼就是美第奇的金庫,如果在洛倫佐拿出他承諾的支持之前就死了,那么這次他很有可能就此功虧一簣,而且他可能不會再有機會了,就像洛韋雷如果失敗了,他也不會再給洛韋雷機會。

  “叫路易吉…不,凱撒來。”羅德里格喊道。當他現在的長子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不是沒有幾分遲疑的,相比起早已成人的路易吉,凱撒今年也只有十六歲,即便他身材高大,舉止沉穩,但在很多人眼里,他仍然是個孩子,他不確定凱撒是否能夠做好這件重要的事情。

  “有什么我可以為您效勞的嗎?樞機?”凱撒問道,之前他恭恭敬敬地親吻了父親手指上的戒指。

  “一件重要的事情,”羅德里格說,他也只有凱撒了,他的次子胡安是一個懦弱好色的混球,而三子艾弗里還是個幼童,女兒盧克萊西亞根本不在他的考量之內,“我要你秘密地去佛羅倫薩,”他說:“帶著朱利奧。”

  凱撒點了點頭,他沒有急著追問,如果有什么要讓他知道的,那么羅德里格一定會告訴他的。

  “你帶朱利奧去見洛倫佐,要求他履行我們之間的契約,”羅德里格說:“然后,你要帶著他給你的東西盡快返回羅馬…那個可悲的叛徒隨時可能會死,你回來的時候,我或許已經被關進了西斯廷,如果那樣,不要驚慌,去找米蓋爾,米蓋爾那里有如何與我取得聯系的辦法。”他停頓了一下:“你需要帶回的東西很重要,失敗成功都在此一舉,我的兒子,我將朱利奧交給我,但喬會在我這里,我賦予你權力,向洛倫佐承諾所有他希望聽到的事情,只要他的付出令我滿意,美第奇家族也能夠獲得豐厚的報償——在我成為教皇之后,去吧,去吧,我的孩子,讓我看看你是否如我期望的那樣出色。”

  “但皮克羅米尼樞機那里…”

  這句問話讓羅德里格一下子笑了,“我真高興你還保有著一點純潔的天性,”他說:“放心,皮克羅米尼主教一定會放行。”

  皮克羅米尼樞機當然會放行,相比起在羅馬成為羅德里格的人質,被帶回佛羅倫薩至少可以保證朱利奧性命無虞,他可以說是羅德里格的一份誠意,雖然說,羅德里格一旦失敗,他的子女以及身邊的人都要遭到清算,但皮克羅米尼樞機認為,只要有自己在,朱利奧重新回到羅馬也不過是兩三年的事情。

  他們當夜就離開了羅馬,羅馬的喧嘩與燈火被拋在了身后,朱利奧與凱撒面對面地坐在馬車里,馬車一路疾馳,他們身邊是圣殿騎士教團的軍士與騎士。朱利奧將手放在打開的窗戶邊,滿面憂心地凝望著月色下的荒野與樹林,他對洛倫佐.美第奇幾乎沒有印象,他們在距離佛羅倫薩很近的比薩讀法學與神學的時候,這位佛羅倫薩無冕之王的妻子和孩子都來探望過他,但洛倫佐因為疾病纏身,無法長途跋涉而只能留在佛羅倫薩。

  但要說感到陌生,朱利奧并不這么認為,洛倫佐給他的愛或許比給自己的兒子喬的還要多,他雖然跟隨皮克羅米尼主教生活,但身邊永遠不會缺少美第奇家族的朋友和仆役,他的一些古怪甚至有些奢侈的想法也一直有著這位伯父的支持——埃奇奧嘲笑他就是童話中的王子,有著一個永不枯竭的錢箱(列奧納多說他這純粹是嫉妒)。

  他們在數日后趕到了卡雷奇的美第奇別墅,在洛倫佐感覺自己再也無法支持的時候,他就讓朋友們陪伴著來到這里,在朱利奧和凱撒走向他的房間上,在走廊上遇到了一個神情奧妙的修士,他矮小,丑陋,瘦骨嶙峋,面色枯黃,看上去很像是一個病人,但他的眼睛簡直就如同被閃亮的雷電充斥著,在看到凱撒的主教裝束時,他不但不行禮,還高叫:“罪人!”

  “他是誰?”凱撒問道。

  “薩沃納羅拉。”有人這樣說道,接下來,凱撒也沒能就這個問題繼續下去,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他和朱利奧沖進了洛倫佐的房間里,洛倫佐正在和他的父親那樣,單獨將自己的長子皮耶羅喊到床邊口授機宜,“要在公眾面前保持謙卑,時刻銘記佛羅倫薩的人民就是他自己的孩子…要感恩人們對自己的支持,讓人民看到實質性的利益與你的行動…”這些話聽似空洞,實則美第奇家族能夠一直在佛羅倫薩屹立不倒的秘訣,可惜的是,就算是洛倫佐,也必須承認自己的長子沒有這方面的天賦,他傲慢又不懂得偽裝,在看見凱撒與朱利奧一前一后進入房間的時候,皮耶羅憤怒地站了起來,想將他們驅趕出去。洛倫佐阻止了他,“這是我的債主來了。”他說,“你出去吧,和你的母親在一起。”

  凱撒輕輕地推了推朱利奧的后背,朱利奧深深地吸了口氣,他注視著床榻上的人,他的骨骼幾乎要突破皮膚刺出來,頭發掉落,但還是能夠看得出與朱利奧有著一種奇妙的,在血緣與面相上的相似,朱利奧在床邊跪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手指冰冷,掌心高熱。

  凱撒走到洛倫佐的床邊,“喬已經是主教了,”他說:“在我的父親成為教皇后,他還能獲得三個新教區。他會給美第奇家族庇護,你們的金球紋章不會從佛羅倫薩消失。”

  洛倫佐看向朱利奧。

  “他當然…”說到這里,凱撒突然有了一個新想法:“您希望他回來嗎?回到佛羅倫薩?”他并不想成為教士,主教,樞機,如果他的父親允許,他更愿意成為一個統帥,就如他的名字那樣,成為一個皇帝,如果這樣,在俗世中,他需要可信與有能力的臣子,朱利奧就是最好的備選之一,聰慧與強壯都還在其次,凱撒看重的是他有著大部分人沒有的高尚品德,至少在戰場上,他永遠不必擔心朱利奧會背叛他。

  但洛倫佐明顯地猶豫了,他知道自己的長子是什么樣的人,按照年齡,朱利奧是他的三子,在次子喬從事圣職的時候,如果美第奇家族出現了一個天賦卓越,寬容睿智的人,他會獲得不亞于皮耶羅的支持者,美第奇家族可能會出現混亂與分裂。另外,出于一個父親的私心,他也不愿意為皮耶羅增添一個如此強大的敵人——他與朱利奧是第一次見面,但朱利奧所有的訊息都會通過他身邊的修士與朋友送到洛倫佐這里。

  朱利奧搖了搖頭,他不會回到佛羅倫薩,除了不想引起洛倫佐和皮耶羅的忌憚之外,他更愛如同父親一般待他的皮克羅米尼樞機,他早就有所準備,在大學的學業結束之后,他要回到羅馬,服侍自己的導師,繼承他的衣缽。

  “請求您…”洛倫佐吞下一口苦澀的唾液,將視線轉移到凱撒身上。凱撒遺憾地嘆了口氣,“如果你堅持,”他看向朱利奧,然后看向洛倫佐:“我發誓他是我終生的朋友,我會和他在一個杯子里喝酒,如果我怎么對了他,也讓他怎么對我。”

  洛倫佐露出了幾分欣慰的神色,他的面色令人不安地紅潤起來,美第奇的家長將手伸出自己的枕頭下面,取出一個狹長的扁盒子,里面是高達上百萬金弗羅林的證劵,商票以及各種契約——其中很大一部分甚至是洛倫佐從佛羅倫薩的國庫中挪用的,洛倫佐比起他的父親老皮耶羅來,更像是一個藝術家而非商人,在他掌控美第奇家族的年代里,作為美第奇家族的銀行業不但沒有擴展反而萎縮了大半,還有,隨著英國與一些低地國家的羊毛貿易開始興起,佛羅倫薩的羊毛買賣也受到了很大的打擊,成群結隊的工人被解雇,在街道和廣場茫然的流浪,為了壓制與撫慰這些人,洛倫佐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為了美第奇家族,還有佛羅倫薩,洛倫佐.美第奇可以說是孤注一擲,如果羅德里格.博爾吉亞無法成為教皇,或是成為教皇后罔顧美第奇家族的恩惠,那么美第奇家族只怕就要成為第二個帕奇了。

  凱撒與朱利奧又連夜趕回了羅馬,幸而這時英諾森八世還艱難地支撐著,又過了三個多月,他才終于脫離了這個骯臟的塵世。

  三十余名紅衣主教在羅馬人民憂心忡忡的注視下進入了西斯廷教堂,教堂的大門關閉,落下門栓,從今天起,在選出新的教皇之前,他們是不會被放出西斯廷的。

  西斯廷教堂就此內外隔絕,無人可以以任何理由出入,簡單地說,萬一有人遭遇了不幸,也必須得到教皇選出才能被抬出西斯廷。但米蓋爾很快就將凱撒帶到了羅馬郊外的一個村莊里,在一個谷倉里,棲息著超過三十羽鴿子,“這些都是我從法國內勒的一個伯爵那里高價購買的,”米蓋爾驕傲地說:“每只鴿子的價錢都比得上一匹駿馬。”“我不是不相信你,米蓋爾,”凱撒迷惑地說:“但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可以用鴿子傳遞訊息,它們真的不會飛到其他人的地方去嗎?”他帶著些歉意說:“你知道,它們或許要攜帶非常珍貴的東西。”

  “我保證。”米蓋爾說:“在人們還不懂得它們的作用之前,我們甚至可以多試幾次,如果你不放心,但它們確實都是一些靈巧聰明的小家伙。”

  西斯廷教堂的門窗都被石頭封堵了起來,但鳥兒可以落在庭院和塔樓上,羅德里格很快收到了兒子送來的信件,他也將他的需要讓信鴿帶了回去,在西斯廷內,主教和主教們都在相互揣摩,猜度,雖然他們名義上是通過祈禱和神啟來決定應該選擇誰來成為圣父的,但事實上,在少許的良知之外,他們更看重自己的家族,領地或是國家,這次的選擇和之前的每一次都一樣艱難,羅馬城又一次陷入了黑暗與暴亂之中。人們握著木質的十字架等待在西斯廷外,但讓他們失望的是,從煙囪里冒出來的還是焚燒選票的灰色煙霧。

  羅德里格在西斯廷的深夜里走動,雖然這個時間,大部分人都應該上床睡覺,但總有人會在走廊或是祈禱室里等著他,他們在那里隱秘地討價還價,當然,所有的決定都不可能馬上給出,更不用說,正如某人所言:“能夠被一個魔鬼收買的人,也會被另一個魔鬼收買。”他們的主意隨時可能改變,還有他們的資助人,一個國王或是大公們,他們的家族也會在其中插上一手,一些主教沒有信鴿,但說到賄賂,這可是羅馬教士們的拿手好戲,信件被包裹在蠟丸里,蠟丸被放入菜肴里;又或是送來換洗的衣物縫紉起來的內層里寫滿了文字;在西斯廷里四處奔忙的修士們也能夠起到耳朵與舌頭的作用。

  路易吉死了,能夠在外奔忙的就只剩下了凱撒一個人,他疲憊不堪,甚至不得不求助于朱利奧和喬,在這個時候,朱利奧才意識到在教皇選舉中,要賄賂到一張選票有多么的艱難,每天都有美第奇的證劵,契約被信鴿送入西斯廷,這還不止,還有礦山與葡萄園的地契,教區與修道院的人員任免,國王或是大公身邊近臣的職位,甚至于婚約的訂立與取締,又或是賦稅的權利…女人,金子,宅邸在這些里面幾乎是最不起眼的,到了最后幾天,不但是凱撒,朱利奧與喬的眼睛也已經通紅一片,容顏憔悴,精疲力竭,他們看著彼此,面前是已經空掉的匣子,還有一座葡萄園與修道院的地契,“這是最后的了。”凱撒沙啞著聲音說,把它裹在信鴿的腿上,放了出去。

  做完這些,他也倒了下去,一動不動,接下來,就不再是他們能夠干涉的范圍了。

  埃奇奧舉起了弓弩,他可以將這只身負重任的信鴿射下來,但他最后還是改變了注意。

  “如果羅德里格成為了教皇…”寶拉擔憂地說。

  “圣殿騎士教團的至尊大師可以成為教皇,”埃奇奧說:“教皇卻未必可以成為圣殿騎士教團的至尊大師。”

  被刺客放過的信鴿可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好運,它徑直在紫色的暮色中飛向西斯廷,將博爾吉亞僅剩的籌碼帶給他,他們即將開始第四次選舉,前兩次羅德里格的情況都不太妙,他的選票落后于洛韋雷和另一個候選人,萬幸的是,沒人超過選票總數的三分之二。第四次選舉開始了,紅衣主教們群聚一堂,羅德里格一張接著一張地看過他們的面孔,但能夠站在這里的人可不是如同凱撒這樣的青澀少年,他們的面容或是虔誠,或是溫和,或是嚴峻,不露一絲痕跡。

  正在昏睡中的凱撒突然一躍而起,他們居住在面對西斯廷教堂的一座小樓里,凱撒酸澀的眼睛隱約看見了從那座無比重要的窗口前露出的身影,一個教士,高高地舉著十字架,他一開始沒能聽清在說些什么,不過也不需要,他出現在這里,就說明教皇已經選出,凱撒緊張地看著第二個出現在窗口的人,他向下拋灑了無數寫著新教皇名姓的紙片,而就在幾十秒后,米蓋爾就沖進了房間,“我們贏了!”他瘋狂地大叫道:“我們贏了,新教皇是瓦倫西亞紅衣主教羅德里格.博爾吉亞,亞歷山大六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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