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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盛典(上)

  也許會有人生出疑問,在這個平民每天只有兩頓豌豆糊糊仍然必須為此感激天主的年代,人們是如何取得與保存冰塊的呢?事實上,這只能說,無權無勢的人永遠無法想象得到上位者擁有怎樣的享受與特權。早在克勞迪時代的羅馬(對,也就是斯佩羅城的幼兒時期),羅馬人就學會了用馬匹與奴隸從西西里的埃特納山運送山頂上終年不化的冰雪,在炎炎夏日中,在葡萄酒中加上一大塊晶瑩的冰雪無疑是一件如同眾神般美好而又奢侈的事情,更有甚者,用冰雪鋪成一張雪白的床榻,在床榻上擺滿新鮮容易腐化的魚類和貝殼——多葛學派的哲學家塞內卡就曾經譏諷過羅馬人恨不得將熱湯也放上冰雪,當然,在當時的境況下,這位即便對于奴隸也充滿了同情與理解的老人不會因此受到人們的喜歡,他曾經被克勞狄烏斯皇帝流放到科西嘉,五十四歲才被皇帝的第四任妻子,惡名昭彰的皇后小阿格里皮娜召回羅馬,擔任當年只有十二歲的皇帝尼祿的導師,而后在他六十九歲的時候,因為被造謠反對尼祿的暴政而被皇帝的百夫長通告:皇帝希望你去死。

  朱利奧在皮克羅米尼主教的指導下閱讀過塞內卡的著作,不得不說,這是一位值得尊敬與敬仰的學者,他的平和,寬容,嚴肅與謹慎就如同金子那樣流淌在希臘字母與羅馬字母(拉丁文)的行列中,任何人看了他的文章都會覺得有所裨益,只是朱利奧敢對著他母親的墳墓發誓,在這些文字中,留給人們印象最深的不會是他的《特洛伊婦女》,也不會是他臨終時刻口述的《告羅馬人民書》,只會是他曾經詳細描述過的羅馬人用來清潔屁股的方式——“在希臘羅馬時代,人們在排便后使用一塊固定在樹枝上的海綿來清潔臀部,清潔完畢,再把海綿浸泡在一個盛滿鹽水或者醋水的桶里。”

  小美第奇一直回憶到這里才發現自己的思維已經發散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地步——而這個時候,那杯裝在一個碩大的銀杯里,銀杯有兩只可以手持的杯耳,四只凸起的彎曲小足,杯壁上沒有裝飾,但銘刻著一句箴言:「謙卑下來,作自己的仆人;強如假裝尊貴,而缺少食物。」意思是一個人愿意時刻遠離虛榮輕浮的表象,不斷地內省,檢討自身,做“自己的仆人”從而得以完成自己應做的工作得以飽食,更勝于那些終日夸夸其談,滿口謊話而被人們厭棄,從而雙手空空的浪蕩狂妄之徒——只是在杯中奢侈飲料的襯托下,這句話反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諷刺意味。

  皮克羅米尼主教見到杯子的分量,雙眉緊皺,只是鑒于這是一份對于他的諂媚,以及朱利奧顯而易見的期望,他還是抿住了嘴唇什么也沒說。

  朱利奧拿起沉重的銀勺,迫不及待地大吃了一口——緊接著…他就僵住了。

  皮克羅米尼主教放下面包,滿懷疑問地看向自己的被監護人,這種表情不太像是因為嘗到了甜美可口的滋味而欣喜若狂的樣子,而且,只是一會兒,小美第奇的鼻子,眼睛周圍都微妙地紅了起來,眼睛中更是波光盈盈——主教很清楚,朱利奧從嬰兒時就不是那種非常喜愛啼哭的孩子,能讓他流淚的事情更少,少到他幾乎不記得,難道是有帕奇家族或是教皇西斯科特四世的刺客尾隨他們而來,在冰雪和羊奶中投下了毒藥?

  就在主教預備叫人去拿藥草的時候,朱利奧終于艱難地舉起了一只手制止了他,將一場滑稽透頂的風波消弭在了成形之前。

  “因為太難吃了?”主教奇怪地問,按理說,斯佩羅小城中的教會應該不至于去輕忽一個皮克羅米尼,尤其這份食物還是他特意囑咐的,他拉過杯子,從里面舀了一口放到嘴里,除了有點冷之外,這份食物應該說沒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里面不但有主教點名的冰雪,羊奶,杏仁和蜂蜜,還有姜,肉桂,苜蓿,迷迭香和肉豆蔻——充任廚師的修士可能將他們所有的香料全都碾碎了放了一遍,厚厚的就像是冰雪下的土壤,擔保嘗起來滿口芳香。

  朱利奧看著皮克羅米尼主教將杯子傳遞給其他人,每個在場的修士都嘗了一口,其中不乏點頭稱贊的人——但是,主教!這里都是連滿是蛆蟲的奶酪,半腐的干肉與腥臭的腌魚也能吃下去的重口味群眾,他們覺得好吃的東西未必適合一個只有六歲,味覺還很敏感的孩子…

  輪到也只有八歲的瓦倫西亞神父的時候,他狡猾地眨了眨眼睛,小心地只嘗了一點點,然后他的面孔也不禁為之輕微地抽搐了幾下,他看向可憐的小美第奇,再次給了他一個和善過度的微笑,只是這個微笑可要比前一個真心實意地多了。

  后者一臉的生無可戀。

  即便來自于數百年后的堅韌靈魂也不免被這一杯香料大全弄得精神萎靡,皮克羅米尼主教就讓人把他帶到自己隔壁的房間去休息,到了晚上也只讓他吃了一片柔軟的白面包,喝了點啤酒,并且免了他第九時辰的禱告與晚禱(注釋1),只是沒有免去睡前禱告與夜禱。在晚禱到睡前禱的這段時間里,朱利奧看見他的窗戶上搖晃著火光的影子,出于一個成人的好奇心,他踩在一只羅馬式樣的箱子上,推開小窗,低頭往下看。他首先嗅聞到了一股油和松脂的濃烈氣味,然后看見了被火把與蠟燭映照在建筑上的黑影,若看見這一畫面的人確實是個六歲的孩童,他準會做起噩夢來。但朱利奧只是睜大了眼睛,看著手執火把,燭臺在街道的邊緣行走或是停留的人們,他們在為一群群用簸箕,籮筐以及裙子兜來花朵與花瓣,馥郁清甜的氣息哪怕朱利奧在三層小樓的窗戶上也能清晰的聞見,在淺灰色的街道上有人用白堊勾畫出輪廓,也有人不用,他們將同樣顏色的花瓣灑在一個地方,而后跪在地上用手將它們聚合成想要的形狀。

  這樣的工作據說要持續整整三天,直到圣體瞻禮儀式的游行開始,主持這個儀式的神職人員與隨行者將踩踏在花瓣與花朵上行走,不沾染絲毫塵世間的污濁,就像是天使在云朵上漫步——鋪設花毯的人如同蜜蜂一般辛勤而又努力地勞作著,臉上帶著興奮的紅暈,眼睛中閃爍著幸福的神采,繁復,絢麗與逼真的圖畫在他們的手下誕生,這種景象無疑是相當吸引人的,朱利奧直到聽見了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音才如同小蛇一般從箱子上溜下來滑到自己的床上。

  這種小把戲對于曾經在大學里擔任著一個嚴厲的管理者角色的皮克羅米尼主教是沒有用處的,他用比朱利奧更輕捷的腳步走到床榻前,摸了摸孩子的雙腳,腳底明顯的要比足踝的部分更冷,這表明不久之前他還站在一個容易令得雙足冰冷的地方——主教環顧四周,他的視線很快停留在窗下的羅馬箱上,這種羅馬式樣的長方形箱子為了避免磨損以及可以固定在馬背上面與馬車下面,采用了大量的鐵件,當然,后者也起到了裝飾的作用,特別是在箱蓋上,鑲嵌著拉環的金屬部分甚至多過了色彩斑駁的木材部分。

  但讓朱利奧有點意外的是,主教并未如同以往那樣峻厲地責備他。他沒有想到的是,皮克羅米尼主教先前之所以那樣嚴苛,只因為一個聰敏的孩子更容易受到魔鬼的覬覦與引誘,就像他曾經在父親的宮廷里,在羅馬的大學里,在舅舅的教會中看見的,愚鈍的人或許還有伸手挽救的機會,但一個聰明人在滑落深淵的時候也要比其他人更為快速隱秘,唉,他曾經眼睜睜地看到過不下十二個原本有著美好前途的年輕人走入歧途,他們不但毀滅了自身,還殃及了親朋和家族。

  但如果他是生來屬靈的,那么主教就不必再擔憂他會迷惑于世俗間的榮華與,就如同方濟各年輕的時候,他不但是個桀驁不馴的放蕩子,還是如他一樣,商人與官員的孩子們的首領,他們終日無所事事,除了痛飲葡萄酒,比武,狩獵,就是沉溺在娼妓的臂膀里;在生了一場幾乎讓他死去的大病后,他加入了阿西西的軍隊抵抗佩魯賈的侵略,又在佩魯賈做了十二個月的戰俘,直到被他父親贖回。即便如此,他也沒有及時醒悟,幡然悔改,而是在五年后,在前往另一個戰場的路上,方才聽見了天主響亮的呼聲。

  而如同正有圣靈注視著他們那樣,皮克羅米尼主教也是在圣方濟各的出生地,得救恩處與感知死亡與永恒之地被引導進屬靈的喜悅中的,他堅信朱利奧.迪.朱利亞諾.德.美第奇即便幼小,在見耶穌的路上卻注定了要比他行走得更遠。

  在次日的清晨,斯佩羅的人們就忙碌了起來,雖然依照數百年后的時間,現在也不過凌晨四點左右,修士,教士,神父與主教們一同做了晨禱,以及后續的連禱,唱贊美詩,朱利奧看見有幾個身著修士的服裝,卻蓄留著世俗的發型與胡須的人,他們裸露在外面的腳也格外白皙肥美,看上去就知道它們不常暴露在日光與灰塵里面,從圣瑪利亞馬焦雷教堂的神父的輕聲細語中,小美第奇才知道他們都是斯佩羅的貴人,就像是美第奇的家長可以第一個領取圣體那樣,他們也有資格穿上修士的亞麻外袍,系上代替腰帶的繩索,赤足跟在教士們的隊伍后面。

  僅次于他們的商人與行會會長可以身著常服有幸位于貴人身后的第二隊列,工匠與平民則在第三隊列之中,犯過罪的人,娼妓以及一些從事骯臟行業的人要么不被允許加入游行的行列,要么就只能悄悄的尾隨其后。

  教士們走在了最前面,他們分別捧著小件的圣物與圣經,他們身后是捧著圣體與圣爵的皮克羅米尼主教,馬焦雷教堂的本堂神父為他持著蠟燭,修士們赤足跟隨著他們,而修士后面,就是之前描述過的貴人們,商人們,行會會長,工匠與平民,還有一些零零落落的可憐人——教士的隊伍走過之后,地面上的花瓣都可以被撿拾起來帶回家,這些圣潔的芳香的圣物可以充作有著卓越療效的藥物,也可以在研磨后融入墨水用來抄寫神圣的經文,也有人把它們曬干后填充進絲囊,贈送給自己的情人。那些可憐人幾乎是拿不到幾片花瓣的,如果有人愿意憐憫他們還好,如果有刻薄吝嗇的人,他們甚至會用足尖將自己沒有辦法帶走的花瓣碾碎在石板的縫隙里。

  朱利奧今天的職責是持香爐者,他和另外三位侍童一起提著小巧的內膽香爐,這種香爐的木炭在內膽中,乳香被傾倒在木炭上方,然后蓋上蓋子,持香爐者必須不停地搖晃它們,一來是為了保持木炭與空氣充分接觸,二來是為了將乳香的煙霧盡可能地擴散出去——對于這個年代的人們來說,這種煙霧是天主賜予的恩典與圣人們在天國的代禱,非常重要,尤其是病人和身懷罪孽的人,他們吸著乳香甜涼的氣息,就覺得累贅的肉體與污濁的精神都得到了不容置疑的凈化。

  相對的,這個工作也是極其辛苦的,斯佩羅城不大,但道路曲折,而且所有的大大小小的教堂,修道院,修女院都造了華美的臨時祭壇,游行隊伍不斷地在臨時祭壇前停留,沒到夜幕降臨,除了朱利奧之外的三個侍童都有點兩眼發直,面色蒼白,提爐搖晃的幅度都不那么盡如人意了。

  而在白色的馬焦雷教堂一翼的三層褐色小樓最頂層的房間里,所有的喧囂與繁雜都如同凡俗人的欲望一般被阻隔在外了。

  這個房間即便被用來招待一個國王或是主教也不會有什么值得詬病的地方,單就那張華美的頂蓋床來說,床頭雕刻著森林之神與水澤仙女們嬉戲的景象,柱頭包裹著黃金,床架之間緊繃著牛皮的帶子,而不是會發霉生蟲的木頭。鋪在身下與蓋在身上的是光滑的貂皮,填充了鵝絨的繡金枕頭有一個三歲孩子站立起來那么高。

  但這也只是一個囚籠而已,凱撒.博爾吉亞百無聊賴地坐在窗戶邊,俯瞰著下方的景色,手中玩弄著一柄銳利的,用來削羽毛筆尖的小刀。但他也知道它是無法對站立在門邊的修士產生任何威脅性的,那個修士有著他見過的最強壯的雙手,也可以站在那里長達數小時一動不動,普通人見了他或許會認為那是一個虔誠的家伙,但凱撒在父親,也就是紅衣主教羅德里格身邊見到過相似的人,名叫修士,實則刺客。

  注釋1:

  (夜禱,子夜時分)

  (晨曦禱,清晨三至五時)

  (第一時辰,早上六時)

  (第三時辰,早上九時)

  (第六時辰,中午)

  (第九時辰,下午三時)

  (晚禱,點燈時分或下午四至六時)

  (睡前禱,睡前或晚間六至九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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