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莫慌,咱們皇上呀,是這天底下最慈和的人了。”元生把一碗茶遞了過去。
這昧著良心的鬼話說了也是白說,郭老漢伸手接過茶碗之后,碗蓋和碗口便開始啪啪啪的發出有節奏的碰撞,可見手抖得厲害。
沒錯,這個跟著馬度來京里告狀的老漢也姓郭,不然宦官怎么會傳錯人呢。
“俺黃土都埋到脖子了,有什么好怕的!”依稀記得老漢出發時的豪氣干云。
可說跟做到底是兩回事,見識了恢弘的殿宇,森嚴的守衛,面對元生的呵斥,這老農沒有當場尿褲子已經算是他有膽氣了。
“呵呵…老丈莫急,先喝完茶,等氣理順了再慢慢說。”老朱笑呵呵的好言安撫,他這個人是典型的傲上媚下,若是郭守敬的后人這般失禮,早就讓人拉出去打板子了,可若是換成無知老農,全然是另外的一番態度,仿佛這老漢就是就真的是從他的家鄉濠州鐘離來的鄉親。
一碗熱茶下肚還真有用,郭老漢手也不抖了,額頭不冒虛汗了,牙齒也不打架了,看來老朱還是挺有經驗的。
“老丈感覺如何了?”老朱是在問他是不是舒服了些,郭老漢還以為是在問他茶水如何,砸吧一下嘴道:“皇上老爺給的茶水甜滋滋的,就是好喝。”
甜滋滋嗎?那八成是茶葉有些發霉了。
“哈哈…他喜歡喝,就再給他泡一碗新茶。”
“還有我的!”馬度把茶碗擱到茶盤上,老朱見狀立刻補充道:“給他添點白水就行了,免得糟蹋了朕的好茶葉。老丈去年家里的收成如何呀?”
說道種地,郭老漢立刻打開了話匣子,“去年收成好的很,交了皇糧還剩下許多,又有兒媳紡紗織布,自然是有吃有穿的,逢年過節還能吃上一頓肉解解饞,韃子坐天下的時候哪里敢想這樣的日子,全都托皇上老爺的福。”
“呵呵…交皇糧時可曾有稅吏強征暴斂,或是寅征卯糧,用大斗收糧的事情發生?”
郭老漢撓撓頭道:“皇上老爺莫不是記錯了,收皇糧不都是糧長收糧嗎?聽說官府說這還是您定下的規矩。”
“哦,是朕記錯了,是糧長收的皇糧。”老朱眼中精光閃過,他剛才是自然是虛言試探。
“做糧長的都是自家鄉親,自然不會學稅吏官差那樣坑害咱們。”
“那就好,看來朕的這糧長制還是挺管用的。”老朱神情中難掩驕傲。
老朱出身貧苦,自然知道稅吏官差征稅時玩的花樣,便想出了糧長制度,這是個好政策,也從某種程度上減輕了百姓的負擔。
老朱對糧長也十分的重視,時常親自接見糧長,從糧長升為高官的在洪武一朝不在少數,這個時候人人都搶著做糧長,尤其是大戶人家,就算自家補貼損耗也在所不惜。
可再好的政策不能與時俱進只能走進死胡同,到后來誰要是攤上了糧長,八成是要落個傾家蕩產。
“對了,老漢鄉下可有個好東西,正準備要獻給皇上。”郭老漢從懷里取出一個小布包袱來,嘴里不停的嘀咕,“剛才看門的人不讓俺拿進來,俺給他費了好大口舌,說這是吃的,還拿刀給切了成了片片,才讓俺帶進來。”
原本以為是個什么稀罕物,可那紅皮白瓤的不是紅薯是什么。書院的學生會在寒假的從馬家的作坊里頭取來烤好的地瓜放在保溫的箱子里沿街叫賣,守夜的護衛常買上一個踹進懷里,既暖和又管飽。馬度不信他們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估摸著是怕老漢拿這東西給老朱的腦袋開瓢。
“老漢趕集時碰上有人賣秧苗,聽人說一畝地能能產兩千斤莊稼,老漢原本是不信的,可也架不住商販說的好聽,老漢一咬牙就花二十文買了五顆秧苗種到地里。”
“二十文才秧苗五棵,可真夠黑心的。”老朱用眼珠子斜睨了馬度一眼,馬度無奈的攤攤手,表示這黑心腸的買賣不是他干的。
“可不是黑心腸嗎?老漢寶貝似得種在院子里,野草似得瘋長,只見開花不見結果,等過了秋天什么也沒落著,老漢也沒少被兒子埋怨,老漢心灰意冷想要鋤了,誰知道東西都在下面呢,呵呵…一個紅彤彤的,就跟穿了肚兜的胖娃娃似得。生吃又脆又甜,放在鍋里煮,又軟又糯,正和老漢的牙口。關鍵是產量高啊,才五棵就收了近百十斤,要是種上一畝地別說兩千斤,三五千斤也是有了。這樣的好糧食,草民特地帶來獻給皇上,人人家里都種上一些,以后便餓不死人了。”
元生捧了茶碗過來,“老丈獻得晚了,早十年說不準皇上還賞您個官兒當當哩,您怕是不知道到了冬天滿應天大街都是賣紅薯的,放火里烤著吃那才叫一個香。”
“京里滿大街都是嗎?那這樣的好糧食官府為啥不教給老百姓種哩…”見老朱原本笑呵呵的面孔突然變得陰沉,郭老漢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連忙的收住話頭。
“一個要給朕交皇糧的老農都知道為朕的江山著想,那些領著朕俸祿的官卻對治下不聞不問,圣賢書都讀到狗肚子里了!”
馬度笑問道:“皇上,那在任上推廣種植紅薯的官員是不是應該提拔呀。”
書院的學生畢業之后,大多都在京中的衙門觀政,誰叫他們太年輕,有些個到地方任職的,馬度旁的沒有,就任前一人送他們一車紅薯,不管如何都是一項政績啊。
老朱瞥了馬度一眼,“你可真會給自己的門生找升官兒門路,都找到朕這里來了。”
“那是您的門生,不是草民的。”馬度忽然覺得草民這個自稱也挺順口的,才一屁會兒的功夫便已經習慣了。“老丈你來這里不是要向皇上告狀的嗎?趕緊的說了,這都快到飯點了,回頭沒功夫搭理你了。”
“無妨,那咱們就邊吃邊說,元生讓御膳房弄些軟和好克化的飯食。”老朱又看看馬度,“你不走,還愣在這里做什么,還要朕管你的飯不成。”
馬度起身拱拱手,“那草民這就告退,去后宮拜見一下娘!”
“不許去!”
“草民保證不在宮里蹭飯,見娘娘是有正事,平安和小魚兒的婚期也近了,平安是您的義子,微臣要和娘娘商議一下不是。”
老朱連連擺手,“那朕就更不能給你找補的機會,省得你向皇后獅子大開口,等辦完婚事再來見皇后。”
“草民不見娘娘就是,那郭太史的后裔呢?”
“他既然不肯違背祖訓,朕也不見他了,你留在書院就是,他兒子就到太史院任職吧,過兩日自有吏部行文。”
馬度行了一禮,從殿中退下,宦官領著馬度到了奉天門外,郭老頭和張五六還在那邊傻不拉唧的等著呢。
“我說郭老先生,剛才皇上宣旨找你,怎得讓那個老漢搶走了。”
郭老頭笑呵呵的道:“您也知道老朽一路上水土不服有些腹瀉,讓您的長隨領著去找茅房了,這不才剛回來沒多大一會兒。”
“你這泡屎來得還真是時候,現在皇上不見你了,會有吏部行文讓你兒子去太史院任職,雖然官職可能是一樣,可哪兒有皇上親封的體面。別愣著了,跟我回書院吧。”馬度走了兩步忽然扭過頭來,壓低聲音問道:“老頭你該不是故意的吧。”
“沒有的事,誰不想面見天顏落得一份情面,剛才是真的不舒服。老夫在這里站了半天也累了,趕緊的到落腳的地兒安歇。”
見他神情倦怠不似作偽,馬度也沒深究,道:“既然先生累了,咱們就棄馬乘船。”
三人緩步走向秦淮河的碼頭,出了皇城郭老頭也像個沒見過市面的土包子左顧右盼,馬度打趣道:“你不是大半輩子都生活在北平嗎?別說沒見過繁華都市。”
“蒙元國運不過百年,老夫在大…北平足足生活了五十多年,也算是見過北平興衰的,可是北平最興旺時也不過如此,更沒有如此生機,真不敢相信大明立國不過十年而已。前面那些房子可真是漂亮,是勛貴家的別院嗎?”
馬度笑道:“朝廷哪兒來得這么些勛貴,里面是有住著勛貴不假,可有八成都是從各地遷來京中的富商。”
郭老頭瞪大了眼睛,“是誰這么大膽子把滿身銅臭的商人安排在皇城邊上?是皇上?看來他的胸懷比老朽想想中的要寬宏,能與庶民比鄰而居頗有宋君之風。”
張五六嘿嘿的笑道:“老先生您弄錯了,是俺侯…老爺讓他們住在皇城邊上的,可是賺了他們不少錢呢。”
“是你?”郭老頭張大了嘴巴,然后大笑道:“看來老夫這次沒有跟錯人哪。”
三人在秦淮河邊上租了一艘烏篷船,從水門出城逆流而上緩緩的駛向方山。
郭老頭看看往來船只,道:“看來這方山是一處興旺之地,老夫聽說到書院里教書,可以分到一棟漂亮的小樓,每個月還有五十兩的可拿,逢年過節也有禮品貼補,可是真的嗎?”
他娘的又是一個貪得無厭的老鬼,馬度連忙的打掉他的幻想,“郭先生聽誰胡說八道,可倒也不全是假的,要在書院教上十年書才有這樣的待遇。”
“你的長隨可不是這樣說的,再說老朽哪還有十年好活,出了山總要給兒孫留點什么,老夫會證明自己值得這個價格。”
看看坐在船頭望著天摳鼻屎的張五六,馬度的心在滴血,一個老狐貍套一個二傻子話,那還不是一套一個準。
因為方山附近有交易市場,方山附近的碼頭是越來越繁忙,等了好一會兒才算是上了岸,“現在天暖了,小白回江的時候要把碼頭給封了不許船只往來,讓癟頭他們巡邏時勤快點,誰要是敢在河里扔里扔垃圾,尤其是扔玻璃的統統的趕出去。五六你帶郭先生到書院,讓書院的管事把他們一家人安頓好了。”
“郭先生,我回家心切,就不相陪了,生活上若有什么不便的盡管來找我就是。對了,還不知道先生高姓大名,剛才就是因此才在宮里鬧了烏龍。”
“老夫單諱一個達字,國舅爺想家盡管自去,老夫有難處自會找你。”
馬度一挑眉毛,“郭達?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