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時,王瓊娥從利國驛回來。
這段時間她都待在韓莊鎮附近,此處靠微山湖,邊上有德勝、韓莊諸閘,離利國驛并不遠。
她與黃管事等考察礦事,利國驛周邊諸山都走個遍,果然如楊相公所言,不但發現頗多煤苗,還撿拾鐵石多塊。
她讓人拿去熔驗,熔驗結果,頭號鐵石含鐵近八成,余者凈鐵也有七成,果然都是富鐵礦石,煉之即可獲利。
雖只是初步看看,余下還要請精熟匠人勘探,但結果不言而喻,利國驛這一片有寶,地下多鐵礦煤礦,只不過礦層藏得深一些。
十六日,她回到邳州,按理說她要辦的事都辦完了,也該回淮安了,但她一直待在邳州,也不知在等待什么。
回到邳州,她也聽聞楊河這段時間所作所為,她并不意外,對身邊人道:“楊相公做這些事不出奇,他就是這樣的奇男子。”
她待在邳州,常與楊大人見面,坊間頗有議論。管事黃文遠默默看著,對王瓊娥他當女兒一樣看待,王瓊娥的一切他都支持。只希望這個精明的女子不要受到傷害。
二十五日,新安莊重要管事,楊大人心腹孫招弟拜訪,挑明了一些事情,猛的讓王瓊娥驚醒,一些事情不能再含糊下去,終到見真章的時候了。
王瓊娥醒覺,很多事情不是自己想象的這么簡單。
孫招弟拜訪,言奉楊相公之令,詢問王瓊娥你,可愿為楊大人妻室?如果愿意,他會遣人到淮安提親。而且之前,他會想方設法,讓閻府簽“休妻書”或是“放妻書”!
如果不愿意就算了。
這讓王瓊娥心亂如麻,感情上,她想一口答應。但理智上,她又猶豫了。
她雖未有男女之事,但也不是二八單純少女,她今年二十二歲,身體上,思想上都成熟了,又為王閻二府大掌柜,經歷多,閱歷多,考慮問題早不會那么幼稚。
現在的她,一身關系淮安府兩大家族,有太多方面要顧慮了。
婚姻不是單人的事,果然鬧開了,她知道閻府勢力大,他們不會善罷甘休的。可能會連累到楊相公,對他仕途名聲造成阻礙。而且,也不可避免會連累到自己父母,自己怎么忍心?
只是,就這樣放棄嗎?王瓊娥醒覺,楊相公確實是自己喜歡的男子,但,家人又怎么辦?
況且,正是她事業蒸蒸日上,大展宏圖的時候,就這樣毀了嗎?
或許楊相公會為她安排新事業,但這是自己想要的嗎?骨子里,她不想依靠任何人。
思前想后,王瓊娥只覺心亂,她仍住王記米鋪內,這邊有小院,綠樹濃蔭,雖外間酷熱,這邊卻是涼爽。
她在屋內畫畫,與金玉笙學了細筆畫后,閑著沒事,她也會畫兩筆。
此時她在紙上畫著一個人,侍女王鈿兒在旁搖著芭蕉扇兒,良久,王瓊娥嘆了口氣,放下畫筆。
她看著窗外,一手支頤,喃喃道:“鈿兒,你說…楊相公他,好么?”
王鈿兒在旁道:“當然好了。”
看她樣子,王瓊娥不由笑問:“好在哪里?”
王鈿兒睜大眼睛道:“沒有婆婆呀。”
王瓊娥不由莞爾一笑。
七月二十日,九爺回來了。
他奉楊河之令,到處招募精騎,足跡甚至到了登州府,萊州府等地。
此次他回來,帶回上千人口,還有一百五十人的精騎,皆騎術精熟,能劈會砍,有些人甚至會騎射。
山東響馬多,會騎馬的人遍地都是,但九爺不是什么人都要,一些馬賊滅絕人性,九爺恨不能殺之,自然不會招募。
卻是他尋覓到了“通州十二騎”中的三騎,按排行,分別是十爺,十一爺,十二爺,當年他們十二人以年紀論排位,九爺排在第九。
然十二騎已是崇禎二年的事,十幾年過去,各人際遇大不同。有的人活著,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活得好,有的人活得慘。九爺在徐州開鏢局,十爺,十一爺,十二爺則在山東種田。
嚴格說是結寨自保,若霍家寨一樣,有時也黑吃黑,但打家劫舍的事,他們是不干的,否則九爺也不會招募他們。
兄弟相見,自然歡喜,九爺言說自己的事,商請他們到新安莊共聚。此時楊河之事其實也傳到山東,便是三位爺隱居狀態,也隱隱聽說新安軍之事。
他們欣然同意,舉寨搬遷,每寨幾百人,又各數十精騎馬隊。
對他們到來,楊河非常的歡喜,三位爺立被任命為騎兵隊隊副,余者若霍家寨一樣安置。青壯男子,會騎馬但不會劈砍的,選入哨探隊。會騎馬又會劈砍的,選入騎兵隊。
余者婦女老弱,皆被選去養馬,按“高級技術人才”處理,每月一兩銀子起步。
眾人皆大歡喜,因為他們到來,楊河騎兵隊三百人也滿了,哨探隊一百人滿了,而且他騎兵隊,哨探隊都裝備燧發三眼手銃,并不是單純的騎兵馬隊。
此時戰力標準,會騎馬不會劈砍屬馬兵,會騎馬又會劈砍屬精騎,會騎馬會劈砍又會騎射屬驍騎。楊河騎兵哨探隊裝備手銃,戰力更增,如虎添翼,隱隱有驍騎之勢。
雖說馬上打銃,命中率不怎么樣,但馬上射箭,命中率也不怎么樣。他的騎士裝備遠程武器,相比單純沖來劈砍的騎兵,武力方面更高了一層。此次對戰邳州積匪,青山殘賊馬隊,就體現出了優勢。
安置了九爺帶回的兄弟諸人,接下來是楊河與他女兒的事。
也是在二十五日,齊友信往九爺處,奉命詢問,可愿你女兒錢鼓瑟為楊相公妻室?
九爺錢仲勇當然一百個愿意,但他也知道,楊相公人選猶豫未定,似乎他也派孫招弟前往那閻府女子處。
這讓他有些忐忑,女兒愁嫁,一直是他的心病,她已經十八歲了,明年更十八周歲,老姑娘了,所以今年必須嫁了。
只是多少年來,連上門的媒婆都沒有,九爺擇婿標準一降再降,最后只要求良家子,對女兒好就行。
還有一條,不能為妾!
正在痛苦女兒的事,天上掉餡餅,楊相公對自己女兒很有意思,若女兒能嫁給楊相公,這個歸宿有什么不滿意的?
只怕雞飛蛋打,最終女兒沒有歸宿著落啊。
九爺左看右看,也不知女兒好在哪里,楊相公看中她哪一點,所以他很忐忑。
齊友信也偷偷跟他說,其實莊中很多兄弟是支持他的,但他們不能,也不敢干涉楊相公的決定,就看命運的安排吧。
此事暗流涌動,王瓊娥心亂,錢三娘也煩惱,她當然知道這個事,感覺自己優勢不大,有些自卑自憐。
她總覺那大胸脯有財有勢,又騷騷媚媚,懂得體貼照顧人,或許楊相公更喜歡這類女子。
她的好姐妹李如婉勸慰她,大胸脯雖然優勢多,但三娘你不是沒有機會。
她為錢三娘分析利弊,大胸脯有財,但三娘你有刀劍,亂世中,這才是唯一。便如楊相公向大胸脯購買商貨,沒有兄弟們血戰,用刀劍掠來銀子,大胸脯再多的商貨賣給誰?
現世道越亂,手上沒有刀,她保得住自己財帛嗎?
這是第一點,三娘刀劍對抗大胸脯財勢。
至于王瓊娥風情,三娘你不必跟她比騷媚,你也有自己氣質,看看這腿,看看這身姿,身上這勁道,這英姿颯爽的風姿,大家春蘭秋菊,各擅其場,誰也不虛過誰!
李如婉向她保證,楊相公是欣賞你的,“他看你的眼中都有光。”李如婉這樣說。
至于照顧人,不是有丫鬟婆子嗎?又不是平頭百姓要自己奶孩子,你是他的伴侶,不是奶婆。你是他的妻子,他的紅顏,你要做的,是他的平陽公主,夫妻并肩作戰,在亂世中殺出一片天!
而這方面,是大胸脯比不了的。
錢三娘被她說得恍然大悟,是啊,沒想到自己這么多優勢。
最后李如婉還說錢三娘最大優勢,家世簡單,哪象大胸脯,家中一片亂糟糟,楊相公若娶她,不知鬧出什么事,不象你,清靜。
她建議錢三娘不要干坐著,主動出擊,去找王瓊娥攤牌,否則塵埃落定,楊相公未選她,哭也來不及了。
錢三娘有些猶豫,良久低聲道:“其實瓊娥姐姐也挺可憐。”
李如婉嘆道:“三娘,搶男人,這事可禮讓不得,干系到你一輩子啊。”
錢三娘沉默下來 ,是啊,她的心思簡單,就是與楊相公一起過,為他生兒育女,就這樣看著他,想著他。
想想如果失去他,她的心就象刀割一樣,這不能接受。
又想起在臺莊鎮酒樓時,聽戲班姑娘唱《同心》、《泥人》,過馬公橋時,她曾發下心愿,楊相公若不要她,就一劍殺了他,再自盡徇情,二人來世再修。
只是…
想著錢三娘下了決定。
二十六日,邳州朝天鍋酒樓。
酒樓離十字街不遠,正處繁華地段,有二層,頂樓為雅座。
朝天鍋主菜為煮全豬,但大堂也有薄餅、呱嗒、水煎包、甏肉干飯等小食,有錢沒錢都可嘗嘗,因此生意很好。
臨街旁一窗邊雅座,錢三娘與王瓊娥坐著,桌上擺著煮全豬,一壇竹葉青酒。然后離這邊幾個座位,李如婉與王鈿兒也在一窗邊雅座坐著,也是一桌煮全豬,桌上擺著花雕酒。
此時李如婉一手酒杯,一手豬頭肉,吃得不亦樂乎,對面王鈿兒吃驚的看著她。
卻是錢三娘宴請王瓊娥。
她二人對坐,看得出來,二人都精心打扮過,王瓊娥穿了淡青的窄袖褙子,挽了鵝膽心髻,插著玉簪,顯得淡素高雅干練。
錢三娘則包著帕巾,穿著淡綠的緊身勁衫,腳踏長靴,別著重劍,英姿颯爽又帶著冷艷。
確實兩種不同的風情。
二人彼此看著,眼神都有著復雜,想當初飛云鏢局時候,二女可是有如姐妹的。
“姐姐,吃啊。”錢三娘說道,夾起一塊肥豬肉,就大口咬下去,又喝一口酒,連連點頭。
煮全豬當然不是整頭豬擺這邊,而是分解切割,擺成一盤一盤,中間又有雞肉、驢肉煨成湯料,加之不同調料配菜,與火鍋類似。
看錢三娘吃得津津有味,王瓊娥笑了笑,也夾了一塊豬肺,斯文的吃起來。
“姐姐,我敬你,多謝你這幾年對飛云鏢局的照料。”錢三娘又舉起酒杯。
王瓊娥含笑道:“妹妹客氣了,我諸多商貨,也多虧了飛云鏢局的護送。”
二女對飲一杯,臉色都有了些紅暈。
放下酒杯,錢三娘似無意道:“姐姐什么時候回淮安去?”
王瓊娥袖中抽出絹巾,點了點自己唇角,說道:“哦,快了,利國驛那邊有礦,楊相公交待的商貨也要置辦。現雖是炎夏,然離冬日也沒幾個月,他冬用之物,我也要在淮安,甚至蘇揚等地看看。”
錢三娘眼眸微垂:“姐姐真是辛苦了,羨慕姐姐有財有帛,只是現世道混亂,家中有財,也得保得住,姐姐該多招護衛才是。”
王瓊娥瞟了錢三娘一眼,緩緩靠向自己椅子:“妹妹說得是。”
氣氛有些尷尬,錢三娘看王瓊娥,看她落落大方,風韻楚楚,便是坐在位上都掩不住那對大胸脯,不由咬了咬牙。
王瓊娥看錢三娘,看她曲線玲瓏,身材凹凸修長,別著重劍又顯英氣,當日鏢局的女子,已然擁有一種自內而外的氣質,也是下意識用絹巾點點下唇。
“姐姐你愛他嗎?”猛然錢三娘幽幽的問,王瓊娥吃驚的看向她,臉頰立時緋紅。
“你可以為他不顧一切嗎?”錢三娘盯著王瓊娥,竟有一種氣勢,“還是單純看到一個好男人不舍?”
錢三娘道:“我可以為他不顧一切,不論生還是死,你可以嗎?”
王瓊娥道:“我…”她臉色白了下來,目光有些迷茫,心神有些混亂。
她愛楊河嗎?是的,但能為他不顧一切嗎?她不敢肯定。
她有自己的家人與事業,若雙方有沖突,她不知該如何抉擇。
錢三娘單刀直入,擊中她的軟肋,王瓊娥不知該如何應答。
錢三娘續道:“我是個簡單的人,只愿跟他在一起,我的家人也很簡單,姐姐你呢?”
她看著王瓊娥:“楊相公不可能娶有夫之婦,便是名義上的。你若要嫁他,需閻府與你和離,簽個放妻書,你婆家會放嗎?還是你愿意你婆家與娘家鬧個雞飛狗跳?楊相公只在邳州有勢力,你娘家婆家在淮安,如果娶來,他后宅會安寧嗎?”
王瓊娥沒有出聲,身體微微顫抖,這是她最大的恐懼,隨著錢三娘一條一條道來,她的眼淚也在眶中打滾,再沒有堅強的外表,精英女性的樣貌。
她淚眼盈盈,看著對面的女子,這瞬間,她頗為羨慕她,簡簡單單的人,簡簡單單喜歡一個人,不似自己,太多的牽扯了。
看她樣子,錢三娘不忍,但想起如婉姐姐的話,“搶男人,這事禮讓不得”,她續道:“但楊相公若娶我,家宅內肯定寧靜,我也與他并肩作戰,同生共死。我錢鼓瑟沒有錢,但我有劍,他要多少財,我就為他搶多少回來!”
王瓊娥淚水撲賴簌的滾落下來,她知道,自己與楊相公確實不可能,想到要離開這個男人,她的心有如刀割。
她喃喃道:“恨不相逢未嫁時。”
她看向錢三娘,淚水一直滴下來,滴到唇邊,有點苦,有點澀。
她哽咽道:“妹妹,你代我照顧他吧。”
錢三娘一陣恍惚,這是贏了?
她鄭重站起身來,向王瓊娥施禮:“多謝姐姐成全,三娘必有厚報!”
八月初一日,王瓊娥離開邳州,她甚至未向楊河拜別,只留書而走。
對此楊河有些遺憾,他已經明白她的選擇,然大時代中個人之事不值一提,自己有太多事務要顧及,既命運選擇了錢三娘為正妻,就將精力投注在這邊。
王瓊娥的事,日后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