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河讓裴珀川退下,屋內余下的人眼中都閃著幽幽的光。
楊河找出一張地圖,這是他閑時慢慢用鉛筆畫的一張地圖,依所經所歷,地圖上有邳州附近的山川河流樣貌。
看著地圖,楊河淡淡道:“先解決這個韓瀾,再剿滅銅山匪!”
屋內各人一顫,但都沒有作聲,嚴德政張了張嘴,遲疑道:“韓瀾畢竟是衛指揮使,三品大員,關系重大,可否報知官府,由官府來處理…三品啊…”
衛指揮使雖是武職,怎么說也是正三品的朝廷命官,眼下日子這么好,嚴德政總擔心事情會鬧得很大。
他真不希望新安莊會面臨什么風雨,也希望報知官府后,由官府名正言順來處理。
他想,楊相公是一個生員,官府應該會稟公辦理。
楊河喝道:“什么三品二品,想殺我楊河,就是一品也要死!”
嚴德政面色發白,連聲道:“是是。”
齊友信也道:“嚴先生,韓瀾大可不認帳,他手下有眾多官兵,就是州城那邊,也拿他無可奈何。”
嚴德政嘆了口氣,他何嘗不知道這一點?
想想大明幾百年,竟到了這一步,武人更加的肆無忌憚,連秀才都敢刺殺了。
楊大臣不悅的看了嚴德政一眼,陳仇敖、張松濤等人默不作聲,他們知道楊相公更是個肆無忌憚的主,早前就殺了一個九品的巡檢,拔銃爆頭,毫不手軟。
不過亂世中,這種主公是他們需要的,當斷則斷,不對敵人仁慈手軟。
只是如何解決韓瀾呢?
畢竟是衛指揮使,麾下有百多個家丁,因世道混亂,他出行也頗為謹慎,每次都前呼后擁,至少跟著二十多人。
韓大俠稟報,他在邳州城得到的消息,那韓瀾新納了第二十六房小妾,那小妾是個虔誠理佛之人,每逢節日,都會到羊山寺上香。
韓瀾對這小妾非常寵愛,每次都會陪著,二十五日是宜趨之日,邳州居民多喜到宗善禪寺拜神,那韓瀾小妾定會去。
想必韓瀾也會跟著,這是個機會。
當下楊河只讓楊大臣、韓大俠、張出恭、陳仇敖、胡就業、曾有遇、張松濤幾人留下。
他看著地圖,羊山位置也有畫出。
良久,楊河道:“用銃!”
眾人眼前一亮,楊大臣躍躍欲試道:“相公,此次我來指揮。”
他粗中有細,外人面前都稱相公,他甕聲甕氣道:“老韓出哨幾日,頗為勞累,這次殺賊,就我來吧!”
張出恭冷冷道:“這一銃,就我來打!”
他不殺良善,但殺惡人,并不違反他的做人原則,敢刺殺楊相公,三品的指揮使又如何?
這個世道已經亂了,唯有以殺止殺。
楊河細想一陣,搖頭道:“你二人不去,新安銃那邊,更需張兄弟加緊。”
在楊大臣失望的目光中,他對韓大俠道:“老韓,仍要你辛苦跑一趟。”
韓大俠鄭重抱拳:“為相公效力,義不容辭!”
楊河交待:“讓那管楓與呼延晟同去,一人主射,一人威赫掩護。還有韓大俠、陳仇敖、胡就業、曾有遇、張松濤、裴珀川你六人掩護接應。記住,只能打一銃,然后每人快馬,完事后往北走,繞個大圈,再回新安莊。”
他玩弄繳獲來的銅山匪腰牌,遞給了韓大俠:“將這東西扔在現場,事后,我會聯絡黃管事那邊。”
韓大俠接過了腰牌,屋內各人氣息都粗重了許多,畢竟是殺三品的朝廷命官。
不過他們沒有退路,韓瀾狗賊要楊相公死,就是剝奪他們生存的機會。
那就以牙還牙!
韓大俠等人走后,楊河在屋內緩緩踱步,最后在他的狼皮大椅坐下。
他倒了一杯熱茶緩緩喝著,眼中有著寒光。
先解決韓瀾,再解決銅山匪!
依韓大俠的活口拷問,銅山匪大部雖去,但銀兩物資卻沒有帶走,粗粗估計,寨內至少有七八萬兩的白銀,還有眾多的糧米輜重等。
繳獲這些物資,自己日子會更好過。
現莊中人口,光光薪俸,每年至少要六千兩銀子,以后人口還會增加。
而現在庫中白銀不到兩萬兩,若不能開源,如何花費壯大?
正好銅山匪大部外出,待新安銃打造出來,麾下也有一定訓練,就可以出兵了。
眼下沒有別的收入,唯有搶劫,他不可能對百姓下手,但搶劫土匪,理直氣壯。
更不說他現在是練總,出兵合理合法。
以后他更要讓境內土匪絕跡,全部殺死搶光!
十一月二十五日。
羊山。
山不高,不到五十米,但形勝天然,風景幽絕。
山嶺山頂是宏大的羊山寺,成化年間,宮中太監邳州人徐瑛,奉皇后懿旨,斥資重建釋迦院,憲宗皇帝朱見深賜名為“宗善禪寺”,登山共有十八盤。
“嘩嘩…”
松柏樹木不斷被風吹得聲響,寒意逼人,一塊山石后,管楓與呼延晟靜靜趴著,長久的不動,二人身體似乎都要凍僵了。
然二人還是靜靜趴著,戴著棉麻手套的手,只是靜靜持著手中的燧發新安銃。
他們瞄著底盤那邊,要上山入寺,要登十八盤,都要從那里經過。
他們位于的,就是羊山西北端山頂的一片松柏間,這邊都是樹木,位置隱密,更妙的是,視線非常良好。
距離也很好,約六十多步,用新安莊新火藥,就算用后膛的新安銃,都能打破鐵甲,未披甲的人挨一銃肯定死。
為了尋找這個位置,昨日韓大俠帶裴珀川哨探了一天,最終選擇了這里。
二人靜靜等待著,一大早他們就潛伏在這里,酷寒的天氣中,二人眉毛上都掛了一層白霜,涂了油脂的臉上,一樣被寒風拉開了口子,不過他們仍然不動。
以前流浪在外,這樣的寒風傷口他們早習慣了,現在有了好日子,他們愿意維護這一切。
他們也知道要殺的是誰,不過無所謂,他們都是亡命之徒,對殺人毫無心理負擔,心中反而有被楊相公器重的激動。
能參與這樣重大的行動,他們感到自豪。
更別說編伍時,他們還被任為二總一二隊的隊副,當時聽到名字時,還不敢相信。
這證明自己在楊相公心中地位越來越高了,此次事了后,想必更會受器重。
他們靜靜等待著,穩穩持著手中的新安銃。
在他們身旁,韓大俠一樣靜靜趴著,他手上拿著繳獲來的銅山匪腰牌,不時看看山下。
三人都是破舊的棉袍皮帽,鄉民打扮,非常不顯眼。
而在山后下樹林中,胡就業、曾有遇等人一樣牽著馬匹等待,此時馬嘴上都上了嚼子,免得發出聲音。
他們樹林后不遠有一道連綿的大堤,萬歷中,潘季馴于羊山、龜山土山相接處,創筑橫堤數十里,以防大河泛溢。
羊山南面,就是龜山了。
所有人都在等待,慢慢的,除了山原寒風的呼嘯,山下多了不少香客的聲音。
亂世中,很多人更會寄托神佛保佑,讓自己家小平安,所以羊山寺香火一直都很旺。
只是香客來來往往,都一直到了巳時,仍未出現目標的身影。
韓大俠皺起眉頭,韓瀾賊子會來嗎?
忽然山下一陣呼喝喧嘩,伴著馬匹的嘶鳴與陣陣囂張的笑聲,韓大俠神情一動,輕聲道:“準備。”
“卡卡卡。”
管楓與呼延晟二人,戴著手套的手,都將銃上的擊錘扳到最大的待擊發位置。
特別管楓貼近火銃,從照門瞄著準星,眼中露出銳利的寒光。
韓大俠對他們的安排,便是管楓主射,若有韓瀾家丁沖來,呼延晟殺一人威脅。
然后撤退。
一頂華麗的小轎慢悠悠而來,轎后身旁跟著二十幾個或按腰刀,或持長矛,或攜弓箭的家丁,人人沖道旁的香客呼喝咆哮,臉上帶著驕橫猖狂的戾氣。
內中更有十幾人騎著馬,戴著紅笠軍帽,罩著厚棉的斗篷,洋洋自得,眼睛鼻子都要翹上天。
這些人,便是邳州衛指揮使韓瀾的家丁,打仗不行,連剿滅焦山匪都不敢,但在百姓面前作威作福倒是有一套。
看到他們,眾香客慌亂讓到道旁,有些動作慢的被一屁股踹到一邊去,也只敢默默爬起,個個敢怒而不敢言。
看到這些香客的神情,眾家丁更是囂張的大笑起來。
一時間,廟宇之地成了烏煙瘴氣的地方。
韓瀾慢 條斯理的從轎上下來,雖有馬,但大寒的天氣,他才不愿意騎馬呢,身驕體貴,必須注重保養。
他年在四十多歲,衣著華麗有若富商,一點也不象武人,也是,大明立朝后,他韓家就世世代代在這里經營,文官最多干幾年就走,他們衛所武官,卻可以幾百年的在當地盤據。
若說豪強,他們這些衛所武官,就是各地最大的豪強之一。
也因為邳州常年無戰事,韓家子弟不知多少百年前就沒有打仗的能力,說他們是武將,稱之為富商地主反更合適。
到他韓瀾這一輩,他能調教出百來個家丁,已經算是祖墳冒青煙了。
韓瀾氣質非凡的下轎,他第二十六房小妾乖巧的跟著,這小妾是新納不久,因此頗為寵愛。
事實上每一房小妾納來他都很寵,然很快就膩了。
膩了后,又會新納一房小妾。
他也不在乎各小妾想什么,在他看來,女人都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從來不會慣著她們。
她們敢啰嗦,再納一個。
郁老頭的孫女郁剪刀本來計劃中是第二十七房,可惜被拐走了。
說起這事,韓瀾亦是氣不打一處來。
還有…
第二十六房小妾向韓瀾萬福施禮,韓瀾揮揮手,有若揮走一片蒼蠅。
看著小妾在侍女陪伴下登上山盤,他臉色陰沉道:“新安莊那邊,有什么動靜?”
身旁一個心腹道:“好象沒有,不過那楊秀才也放話出來,言不會善罷甘休。…大人,他,會不會懷疑到我們…”
韓瀾冷笑道:“此事隱密,他如何追查?就算查到,俺老韓可是大明朝正三品的大官,區區一個窮酸秀才,能奈我何?”
他眼中閃過恨恨,不知死活的秀才,竟敢跟自己搶女人。
說也奇怪,他的正妻生不出兒子,他納了二十六房小妾,仍然生不出兒子。
韓瀾想來想去,仍不覺是自己原因,而是想到女人品種上。
那日無意中看到王瓊娥,立時驚為天人,特別那胸脯,那屁股讓韓瀾極為贊賞。
想想這閻夫人身份高貴,身材又合適,娶來后,定能生出兒子,想不到聽到閻夫人與那窮酸秀才的書信傳言,韓瀾有一種被戴綠帽子的感覺,胸中憤恨可謂直沖云端。
對他們很多衛所官員來說,家國大事不是事,爭風吃醋才是最要緊的。
所以韓瀾不假思索的動手。
只可惜失手了。
沒關系,他醞釀著什么時候再來一波。
聽了他的話,身旁心腹與幾個家丁都是奉承,言韓大人正三品的官位,那楊秀才一輩子也可望而不可及,明智的話,確實不敢與自家大人作對。
聽了這話,韓瀾快美之極,很多文人要爬上九品,都千難萬難,而自己一出生就是三四品,這人跟人,確實不能比。
現在更是好時代來臨,武人地位更高了,以前他見了知州還心驚的叩頭,現在都懶得跪了,那知州老頭也不敢說什么。
很多人害怕亂世,他反更喜歡亂世,武人的好日子到了。
想到快美處,他長聲大笑:“區區一個秀才,敢奈我何?”
“哈哈哈哈…”
長笑聲中,韓瀾登上了十八盤中第一盤,口中尤是大笑不止。
也就在這時,一聲爆雷般的銃響。
韓瀾胸前綻開一團血光,應聲而倒。
這個距離,依火器的初速,確實是應聲而倒。
韓瀾甚至被打得翻滾出去,沉重的獨頭彈射來,打中韓瀾的身體后,立時擴張成一朵花的樣式,在他體內翻滾變形,造成了驚人的創傷面,然后打透他的前后身。
胸前一個洞,身后扭曲的一個大洞。
韓瀾滾在地上,內臟都全部爛了,他口中涌出大股大股的鮮血,臉上帶著滿是不敢相信的神情,又殘留著一絲笑意,詭異非常。
他口中尤自吐出后面的笑聲:“…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