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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沒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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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醫院里住了好多天。

  一開始,每天我的父母和妻子都會來醫院探望我。他們會和我聊一些我根本不記得的事情。這讓我感覺多少有些尷尬。后來,他們開始交替出現在ICU里。三人換著出現,在短暫的一小時探望時間中,偶爾和我講講最近的新聞和故事。再后來…他們開始隔一天來一次。而且說話時候也明顯帶著有些急躁的感覺。

  我大概能猜到,家里的經濟狀況出了問題。

  “住在這里,治療費,很貴吧。”孫醫生最近出現的頻率也降低了下來,而且他看上去似乎很累的樣子——這個醫生最近幾天仿佛一直沒怎么休息,臉上全是胡茬。

  “肯定不便宜啊。”孫醫生嘆了口氣,指著我面前的屏幕,“光為了讓你能說話而調來的這套設備就價值十幾萬。其他的治療費用也很高…平均下來,你一天的費用就好幾萬呢。”

  我眨了眨眼睛,有些難以置信。重癥監護室的費用很高,這一點我是知道的。但我卻沒有想到,費用居然高到了這種地步。

  說起來…我之前從事的工作收入居然這么高的嘛?這ICU里我住了十幾天了吧?

  雖然很多事情我都不記得了,但想來一場腦部手術,一場接腿手術,光是我有印象的十來次核磁共振檢查,再加上十幾天的重癥監護室治療,這怎么不得花個一兩百萬?

  我原來有這么多錢?

  原來有…現在恐怕沒有了吧?

  孫醫生走了,我老婆走了進來。她的臉色看上去很不好,好像遭了很多罪。

  “你,看起來,很累,的,樣子。”十幾天的眼球打字讓我說話的速度快了不少。比起之前大喘氣的感覺,現在聽起來雖然仍然充滿了“機械感”,但至少能聽了。

  “最近沒睡好。”她朝我露出了一個笑容,但仍然充滿了勉強。“你今天怎么樣?”

  “老樣子。”我想嘆口氣加重語氣,但完全做不到。“你,是不是,沒錢,了?”

  她看上去一愣,然后有些慌亂的搖頭,“怎么會,沒有的事情,你不要亂想!”

  嗯…確實是沒有錢了。我的頭被護士們刻意稍微向左偏了一點,正好可以看到她的所有表情。她在短暫的愣神中,還有明顯的惶恐和擔憂。這明顯是被我猜中了原因才有的表現。

  在心里嘆了口氣,我問道,“你,知不知道,我在,華行,有,賬戶?”

  老婆的表情忽然變得敏銳了起來。

  “你,別,和我,生氣。”看來她是不知道。不過她這個樣子倒也不奇怪,自己老公背著自己開了個賬戶,里面還得有不少錢。只要她腦子還在正常運作,而不是像我這樣出了一堆問題,那她一定會琢磨一下——我到底開這個賬戶是為了干什么。

  “卡,在,我的桌子里。”與其費盡力氣,用眼睛打字向她解釋,還不如用我現有的記憶,告訴她我沒有異心。“密碼,是,你的,生日。”

  她的表情忽然溫和了下來。也對,哪個男人會把自己用于出軌的資金賬戶密碼,設置成自己老婆的生日呢?

  “里面,應該,還有些,錢,你,先把錢,取出,來,應急。”我緩緩道,“具體,有,多少,我也,不記得,了。”

  我是真不記得里面有多少錢了。不過我隱約能記得,這個賬戶成立了有些日子了——最少也應該是在夏天的時候。因為我記著,當時去開卡的時候是一個極其悶熱的下午。我坐在銀行的大客戶區里,擦著汗,特意把老婆的生日設置成了密碼。

  “你,和,醫生,還有,爸媽,談一談。”我繼續道,“我,現在,住在,這里,也,沒有,什么意義。可以,考慮一下,住,普通,病房,了。”

  她愣了愣,似乎準備勸說我放棄這個想法,安心留院治療。

  “不用,勸。”我快速打字道,“繼續,住下去,意義,不大。”

  人生就是這樣,人總要在合適的時候作出一些決策。放棄治療,是一種決策。而放棄過于積極的治療,也是一種決策。

  就這么躺一輩子,我不甘心。但因為我這種連挪動腦袋都需要別人幫忙的廢人,把多年辛苦積攢的錢財全部耗光,甚至拖垮自己父母和妻子…我不忍心。

  不甘心,不忍心,綜合在一起糾結成了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我甚至不敢去多想,自己躺在輪椅上,被妻子推去地壇的時候,能不能有什么感慨,寫出什么了不得的作品——我怕自己只能歪著頭,留著口水,努力讓那個能識別自己視線的電子屏幕發出“我脖子疼”的哀嚎。

  我雖然缺失了不少記憶,只能眨眼睛和上下活動眼球,但我也是個人,是雄性,是男人。我有自己的自尊和對于尊嚴的需求。我無法接受自己成為一個廢物,拖累著自己最愛的人,像一條鼻涕蟲一樣,茍延殘喘。

  一方面,我想活著,另一方面,我覺得這么活著,還不如去死。

  讓老婆去查一下里面還有多少錢,這是個決定我后面決策的重要依據。如果里面的錢財夠多,那我也許會再嘗試一下積極的治療方案,比如什么手術啊,先進醫療手段啊,甚至轉院去首都,滬市,哪怕是國外也行。但如果錢財僅僅只能緩解燃眉之急,或者夠他們生活一小段時間,那我會拒絕任何進一步的治療。

  那個孫醫生也許不知道,我已經聽到了護士們對于我病情的討論——我現在連咳嗽都做不到,無法主動排出痰液。如果沒有輔助的吸痰,我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會陷入呼吸困難中。只要在那之前說明不許搶救,那要死應該也挺快的。

  死亡很可怕,但對一個男人來說,有些事情,比死更可怕。

  憑護士們往我鼻孔里灌的食物推測,現在大概已經過了晚飯的時間。這群醫生為了讓我不被餓死,很殘忍的從我鼻子里向內查出了一根極長的透明管。然后每次該吃飯的時候,他們就會往管子的另一頭——也就是掛在我臉旁邊的一個透明圓柱管里,倒入一些看上去就很不好吃的棕色糊糊。然后我就得眼睜睜看著這些棕色糊糊,在重力的作用下,慢慢進入我的鼻孔里。然后順著鼻孔,慢慢落入胃中。

  至于吃完飯之后的排泄問題…我不想去回憶了,簡單用四個字總結一下,簡直想死。

  “我聽說,你想去普通病房?”孫醫生出現在了我的床旁,他看著我鼻孔里的糊糊,稍微一愣后笑著客氣道,“我是不是打擾你吃飯了?”

  “我,現在,說話,也不用,嘴。”我吐槽了一句,“順便,一,提,吃飯,也,不用,嘴。”

  孫醫生笑瞇瞇道,“有功夫吐槽,看起來你現在的心情還算不錯。”他又瞥了一眼我的頭頂。然后問道,“你為什么會突然想要去普通病房?在這里住著不舒服么?”

  “我,這種,狀態。”我頓了頓,繼續道,“住,在,什么,地方,不,重要。”

  “ICU雖然可能有會客的時間限制,但是這里是最適合你現在狀況的。”孫醫生很認真的對我解釋道,“你現在身上有兩處很大的傷口,而且又沒辦法隨便移動身體。離開ICU進入普通病房,很可能會導致嚴重感染,這是很危險的。”

  天下醫生都一樣,想方設法的喝血撈錢。我雖然很不滿,但還是沒有反駁。無法移動的肌肉也保證了我不會在表情上顯露出什么馬腳——這些醫生既然能往我鼻子里塞管子,那肯定還有不少會讓我痛苦難受的手段。還是不要得罪他們比較好。

  “我,需要,考慮的,問題,不止是,自己。”我不太想過于詳細的解釋自己要去普通病房的理由。我很清楚,無論如何,醫生是不會理解和支持患者放棄治療的念頭的——放棄了治療,他們還怎么賺錢?

  “如果你是在擔心經濟問題的話,其實現在已經進入相對比較穩定的階段了。”孫醫生努力笑著向我解釋道,“我們現在的主要方向和手段,都集中在讓你的手術后傷口盡快恢復上。”

  我沒有說話,但心里的感受卻五味雜陳。現在把經歷集中在手術傷口恢復上,也就是說,醫生們已經放棄了治療我現在的“閉鎖綜合征”狀態了。要么是因為他們還不知道導致我這狀況的原因,要么是他們對導致我生病的原因束手無策。

  我…大概是沒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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