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心臟肌肉是最特殊的一群肌肉。現代醫學根據心肌細胞的作用不同,而將它們粗略的分成了兩種,“工作細胞”和“自律細胞”。自律細胞負責傳導信號,引導工作細胞收縮和放松。而工作細胞,則負責將心臟內的血液擠壓到全身各處。
作為最“勞模”的細胞,心肌細胞當然是全年無休的。按照正常成年人每分鐘心跳約80次,在一個人從18歲到60歲的這42年中,他的心臟需要跳動最少十七億次。這么高強度的工作,也就意味著心肌需要消耗大量的養分和氧氣。而為了供應心肌工作所需,哺乳動物的心臟上進化出了“冠狀動脈”這種東西。
由冠狀動脈供血,毛細血管向心肌散發氧氣和養分,最后通過冠狀靜脈竇或心前靜脈,重新將血液輸回循環系統中。這一過程被稱為冠脈循環,而這一套循環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就像是核電站的保障運行供電,像是啟動并且維持整個工業化化學反應流程的核心反應物。沒有了它,心臟自然就不可能工作下去。
人的心臟一共有左右兩個冠狀動脈,有超過65的人屬于左冠狀動脈優勢分類他們的心臟主要依靠左冠狀動脈的三條分支輸送動脈血。29的人屬于均衡形,他們左冠狀動脈和右冠狀動脈輸送同樣多或者相近分量的動脈血。而剩下的6則是罕見的右冠狀動脈優勢型,他們右冠狀動脈的五條分支能夠輸送心臟所需的絕大部分血液。
雖然不知道吳芬妹到底是哪種分型,但左冠狀動脈阻塞(2/3)的意思已經表現的很明顯了。她的左冠狀動脈只剩下一條還是通常的,根據數據粗略統計,她有大概94的可能性會出現心梗。至于具體是嚴重的心梗室顫,還是輕微一些的心肌供血不足而導致的劇痛,這就不清楚了。
孫立恩心里清楚,以他現在的情況,吳芬妹一旦發病,他是幾乎不可能進行有效施救的cpr是地地道道的重體力活,帶著口罩都快窒息了的孫立恩,根本無法催動自己的身體有力下壓,形成有效的胸外按壓。室顫狀態下必須用cpr和電擊除顫共同作用,這樣才有可能扭轉室顫狀態。只依靠電擊和俗稱“打樁機”的薩博機,效果會非常有限。
必須馬上通知上級醫生,請他們來鎮場子才行…
“劉主任,劉老師!”孫立恩轉頭走到了隔離門旁,“患者有點問題,可能是心梗!”
天知道孫立恩是怎么挪動自己的雙腿走到門旁的。他幾乎都快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腿了。他勉強把氧氣管湊到了自己的口罩下方,用盡全身力氣使勁吸了兩口。盡管從氧氣管里噴出的是純氧,但畢竟隔著口罩,吸氧的效果基本和安慰劑沒有什么區別。
“劉主任,您得快點…”孫立恩又攥著拳頭砸了兩下門,“我現在這個狀態做cpr肯定是不行…”話還沒說完,身后的病床上忽然傳來了一陣尖銳的報警聲。
“室顫了!”孫立恩撂下最后一句話,關掉了氧氣開關,往病床邊上快步挪動著這已經是他的最快速度了。
劉堂春正在用完全不符合年齡的矯健身手穿著防護服。但p4級別的防護服實在是太麻煩了,哪怕劉堂春連罵人的精力都分不出來,但他還是需要一些時間才能穿戴好。
胡佳擔心的攥住了孫立恩的手機。
“除顫!”吳芬妹身上已經接好了高級氣道,孫立恩不用再分出額外的精力去關注她的呼吸狀態。除顫電極板上被他胡亂抹了些導電凝膠,孫立恩熟練的將電擊板放在了指定位置。“第一次電擊,240焦,電擊!”
“轟!”一聲輕響,吳芬妹的身體上下彈動了一下。心肺監護儀上所有數據都變成了直線。隨后新的數據被刷新了出來,她的心臟還是出于室顫狀態。
“你媽的。”孫立恩低聲罵著,不知道是在詛咒這該死的病魔,還是在咒罵讓自己如此倒霉的老天爺。
接下來要做什么?孫立恩稍微有些恍惚。供氧不足導致的思維遲鈍再一次阻撓了他盡快做出判斷。
面前躺著的是一個陌生人。我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的病情,知道她的年齡…孫立恩忽然一愣。
昨天晚上吳芬妹還是57歲,可現在…狀態欄說她已經58歲了。
今天是吳芬妹的生日。
孫立恩恍惚間,仿佛聽到了她的聲音。她在懇求著自己的幫助。她還想繼續活下去。
面前躺著的是一個陌生人,是一個病人,是一條性命。
我是誰?
我是孫立恩,我是個剛開始規培的醫生。
大舅和二舅曾經也是醫生,和他們一起穿著白大褂肩并肩站在一起,曾經是我的夢想。
他們死了。為了履行自己的誓言,為了拯救生命,為了…讓病人活下去。
我也是醫生。
我要做點什么。
我必須做點什么。
孫立恩站直了身體,他仍然思維遲鈍,仍然行動遲緩。但他覺得似乎有一股熱流從胸口散流到了四肢百骸。他奮力扔下了手中的電擊板,開始用力按壓著吳芬妹的胸口。
“01,02,03,04…”雙手按壓的幅度必須做到能讓患者的胸口下沉三厘米左右。剛剛壓到第四次,孫立恩就覺得一陣強烈的眩暈傳來。他幾乎快站不住了。
“你媽的。”孫立恩第二次罵了出來。“你媽的!”
咒罵對眩暈并沒有任何改善,他感覺自己的胸口傳來一陣鈍痛。身體的所有組織都在尖叫著需求更多的氧氣。
孫立恩一把扯下了罩在臉上的口罩。
“第二次除顫!”他終于能暢快的呼吸了。疲倦和身體遲鈍仿佛瞬間就被祛除出了他的身體。“270焦,電擊!”
門外的胡佳緊緊攥著孫立恩的手機,手因為過度用力而變得慘白。仿佛正在握著孫立恩的手似的。她用力攥著手,似乎這樣就能將自己的擔憂和焦急傳遞給正在潔凈室里搶救患者的他。
“沒有心跳。”不需要再次確認,孫立恩也知道吳芬妹并沒有好轉。狀態欄上寫著呢,“室顫(距離解除除顫成功還有2/11次)。”
除顫需要五個胸外按壓循環,而一個循環是30次胸外按壓。
胸外按壓的頻率是每分鐘150次,正好按夠一分鐘。就可以進行下一次除顫。
“第三次除顫,270焦,電擊!”孫立恩的汗水從額頭上甩了下來。他舉起了沉重的雙臂,再次對吳芬妹進行除顫。
按壓,除顫,按壓,除顫。孫立恩在潔凈室里忙碌著,全然沒有察覺穿好了防護服的劉堂春已經走進了潔凈室里。
“第六次除顫…”孫立恩只覺得自己有些口干舌燥。潔凈室里就自己一個人,這些口令報給誰聽呢?反正就自己在房間里,好像除顫前的警告都變得有些沒有意義了。
“可以了…”劉堂春沉聲道,“你盡力了。”
“第七次除顫!”孫立恩完全沒搭理自己身后的劉堂春。再來四次,只要四次除顫就行了!
“你做的很好。她…現在這樣不是你做錯了什么。”劉堂春見過很多年輕的醫護人員陷入現在的情緒里。他們年輕,充滿干勁。但在死亡面前,無論他們多么有朝氣都于事無補。沒有人能擋得住死亡的降臨。
“我什么都沒有做錯,可是她快死了。”孫立恩喘著粗氣,做完了第八次除顫。“這種結果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說不下去了。
劉堂春同情的看著孫立恩,“咱們以前有句老話,‘藥醫不死病,佛渡有緣人’。這是客觀事實,我們可以去嘗試改變,但是當嘗試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時,你要學會尊重這種情況,學會尊重生命。”
“第九次!”孫立恩的汗水已經徹底打濕了自己身上的衣服,打濕了身上的白大褂。整個人就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他仍然在繼續重復胸外按壓,“誰…誰說…這次嘗試沒有用了?”
劉堂春看了一眼心肺監護儀,“胸圍按壓已經超過10分鐘了。她能醒過來的機會很低,就算醒過來,可能也會有嚴重的腦損傷…”
“那種事情交給神外醫生去操心。”孫立恩做完了第十次除顫。他已經快站不住了,兩條腿就像是面條一樣綿軟無力。為了保證自己不倒在地上,孫立恩甚至干脆把身體靠在了病床上。“我是急診醫生。”
“我,是,急診,醫生。”做到這個份上,孫立恩仍然能夠保持住胸外按壓的質量和頻率。不知道這究竟是因為以前短暫足球生涯的成果,又或者是“疲勞”這個概念已經被他的大腦所遺忘了。“我的工作,就是,救下他們的性命…”呼吸開始變得困難了起來。肺部仿佛失去了截取空氣中氧氣的功能。血管里正在流淌的血液,該不會已經變成碳酸了吧?
孫立恩有些驚訝自己居然還能想到一個不怎么好笑的冷笑話。
“第十一次除顫,320焦!”最后一次除顫。孫立恩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他甚至無暇去看心肺監護儀上,吳芬妹的心跳是否恢復了竇性心律。隨著她的最后一次震顫,孫立恩像是被拔掉了電源的機器人一般,整個人直接向后倒了下去。
然后陷入了黑暗。
他仿佛聽到了一陣嘈雜。
“恢復了,竇性…”“擔架床!”“立恩!”“把她攔住!”“護士!”
這些聲音已經無法讓孫立恩再有任何想法了。
他似乎隱約看到了兩個身影,兩個穿著白大褂,帶著口罩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