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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9.雨啊

  雨啊,從清晨開始一直在下。雖然并非暴風雨,不過一場淅淅瀝瀝的冷薄雨霧,彌漫在碧玉梧桐的枝葉之間,仿佛葉子的眼淚,默默的傷心著。

  樂凰閣里靜悄悄的。幺離凰梳洗更衣之后,一直站在窗前。

  她看著雨中的彼岸花,神情清淡得幾乎找不到一絲情緒。

  她的眼神遙遠沒有焦點,飄忽上下的,不知何去何從。

  她沒有束發,任由長長的黑發垂到了膝彎,緞子般的柔順,閃爍著深藍的光華,似乎也裹挾著淺淺的憂郁。

  歸飛端著一枚玉碗,里面盛著溫熱的牛乳燉雪蛤。她猶豫不決看看守在門口的藍鷴。后者輕輕搖搖頭,她便無聲的嘆口氣,把湯羹放回了食盒,輕輕放回在桌幾上。

  沒有回頭,幺離凰便知道,那兩個心思細膩的女子,一直悄悄等在門外。

  “下去吧,本宮累了。若皇上來看本宮,就說本宮睡了…”她的聲音,在雨水滴落到玉石地的聲音中,有些困惑般的模糊不清。

  溫亭羽焦灼的在屋檐下,往復踱步,心情緊張而又煩躁。

  黎明前夕,白澤遣人將重傷昏迷的哥舒寒。送到因為弈乾宮的御醫官,都對他的傷束手無策。他的血,幾乎流干了。

  溫亭羽雖然不喜歡哥舒寒,但眼見西涼王身負重傷,暗自心驚。所幸,光熙商會的圣手神醫葉之凡,正在汴京尋找一種特殊藥材。他便用商會秘密煙火信號,即刻將這位老神醫急召至然而,哪怕葉之凡,見到如此嚴重的外傷,也蹙眉搖頭不已。只能咬牙道,死馬權當活馬醫吧。

  葉之凡為哥舒寒清理傷口,縫合敷藥,再包扎好布巾,又為他熬制了傷藥。無奈哥舒寒牙關緊咬,已經灌不進去半分藥湯了。待白澤從弈乾宮趕回來,這位大常的無敵戰神已奄奄一息了。

  白澤運行大量真氣,勉強護住哥舒寒的心脈,又為他幾次施針治療。但他氣息卻還是時有時無,灰白的臉頰上籠罩著死亡的頹敗。

  “按理說,十三體內有重明之血,雖然他心脈受損,但應該能恢復。不對勁,蒙云赫,十三最近有無服用過什么特殊的藥物?”白澤的額頭,已經開始微微冒汗,有些始料未及。

  “有,自從兩年前,王爺因神志不清,在桃花山誤傷王妃之后。他悶悶不樂,可又一直找不到因由。來汴京之前,王爺令醫官配置了一味猛藥。據說,這種藥能讓王爺保持清醒,但也會讓他渾身無力,內功僅剩十分之一。屬下也不知道是什么藥,但去救王妃那一夜,王爺心急便將剩下的藥全服用了。”蒙云赫狠狠撓著頭,焦灼道。

  “果然如此,十三瘋了。他一定通過增強魂降反噬,來控制體內兇獸的覺醒。但無異于飲鴆止渴。如今,魂降反噬之力與兇獸精魂在他體內糾纏不休,斗得你死我活。本座只能將從裴綽約身上抽取的九道惡魂,強行輸入十三體內。希望通過蓮心咒精華,能夠助力十三突破瓶頸,控制體內梼杌。如果他能掌控兇獸之力,自然能壓抑魂降反噬。或許,還有一線生機。”白澤嘆息一聲,他取出自己的碧玉葫蘆,若有所思。

  “對了,先生。前不久,亭羽機緣巧合,偶得白桃之王。據說可治愈艱險內傷…來人,把那個冰庫里的錦盒速速取來。”溫亭羽眼眸之中,突然充滿了期待:“這對西涼王的治療,想必能有助力之益吧?”

  白澤眼神深邃,無奈之中透著一絲強作歡顏:“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十三是否能安然度劫,只能看天意…”

  “如果,如果王妃親自醫治,王爺的傷會不會,痊愈的機會就能大一些?”蒙云赫突然拽住了白澤的衣袖,急切道。

  “蒙云赫,如今再無西涼王妃明月夜,你說的那個人叫幺離凰,是大燕凰后。本座…求過她…但她拒絕。”白澤苦笑。

  “不可能,王妃一定不知道王爺的傷這么重。屬下即刻進宮,去求王妃施以援手,她若不答應,屬下就一直跪到她答應。她最心軟,最善良,不會見死不救。”蒙云赫眼圈驀然紅了。他咬緊嘴唇,就要往屋外沖去。

  “蒙云赫,不許胡鬧。十三的傷,耽誤不得,你們要即刻幫本座,準備凈魂之物。再晚,十三必死無疑!”白澤眼神犀利,斬釘截鐵。

  “王爺!”蒙云赫噗通一下,便跪在哥舒寒的床前。

  他淚流滿面,乞求道:“王爺,您千萬要挺住。王爺若沒了,蒙云赫一心追隨主子。”

  “溫亭羽,去給本座準備九朵青蓮、無根凈水、紅繩、銀鈴、朱砂、黃符紙…”白澤望著哭得像個小孩子一般蒙云赫,無奈的搖搖頭,自嘲道:“至于這桃子,凈魂之后,若能吃得下藥湯,大概就是奇跡了…”

  溫亭羽立刻吩咐侍衛,準備一眾物品。不多久,便一一備好,送進了房間來。還有那白桃之王,也被放在錦盒中,從冰庫取了過來。

  “先生,真不用再去請一次凰后嗎?”溫亭羽低語,他似乎猶豫不決:“或者,本宮以大常特使身份,向燕皇求個恩典?若西涼王…傷重不治,皇上便自此缺了左膀右臂,大常江山必然動蕩不安。茲事重大,不可冒險。”

  “溫亭羽,這些話你出自真心嗎?本座聽說,你們曾為情敵…”白澤用金盆中的溫水凈手,語氣溫和,但內容犀利。

  溫亭羽一愣,他抬起頭,清澈的眼眸遂黑透亮,明朗道:“請先生盡力救治西涼王。光熙商會為此不惜代價!亭羽相信,無論時光荏苒,物是人非,但深藏于心的善與真,不會變。月夜若在,也會全力救人…”

  “不錯…溫大人果然慈悲依舊。”溫亭羽身后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眾人驚詫,紛紛回頭。

  只見幺離凰一人獨來,她打著一把銀白油紙傘,神情淡漠,腳步輕緩。

  她穿著一件寬松的銀緋紅云錦裙袍,長長的黑發束成了高高的馬尾,系著金色絲絳。繡著赤紅罌粟花的銀緞鞋履,微微沾了些泥水,想必走得很急…

  “月夜…溫亭羽,拜見凰后!”溫亭羽慌亂之中,驀然改口。他深深鞠禮,客氣道:“您終于,還是來了。”

  “本宮若不來救人,白澤法師恐怕…會日日詛咒本宮毒婦心狠吧…”幺離凰不吝鄙夷,她將手中的油紙傘遞給蘭見會館的侍女。

  “不敢,不敢…敢問這東華九州,何人敢對凰后不敬?豈不會死成渣渣而不自知?”白澤唇角旋起一抹哂笑,心中暗暗如釋重負。

  “哼哼,先生可不如溫大人,坦率真誠,心無旁騖。溫大人放心,本宮不會見死不救…今日人情,就當對大人當日暗鴉山相助的答謝吧。”幺離凰匆匆走過溫亭羽,自然而然朝他溫和一笑。后者的心狠狠顫抖了幾個呼吸,遂而又溫暖起。

  白澤攤手一笑,無可奈何:“本座也剛剛助力凰后,解決了縱鬼殺人的懸案呢。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

  “商郁臣逃了,純鈞劫獄成功。他們混在美多公主的車隊中,離開了汴京。赤霄已經親自帶軍一路追緝。”幺離凰淡淡道,一邊也用金盆中的溫水凈手。

  眾人皆愣,心中如墜大石。

  “出去,別窩在這里礙事。”幺離凰微微蹙眉,一腳踢在蒙云赫的后腰上。后者正趴在哥舒寒的病床前,哭得幾乎斷了氣。

  蒙云赫驚喜回頭,一雙眼睛已像白兔子的紅眼珠般。他慌忙揉了揉眼睛,囁喏道:“屬下不是在做夢吧?王妃…您終于來救王爺了…太好了。屬下就知道,您不會對王爺無情無義。”

  “叉出去!”幺離凰眼神凜然,聲音冷寒:“不想本宮失手治死人,閑雜人等都滾出去,不許喧囂!”

  蒙云赫本能的停止哭泣,連滾帶爬的就跑出了房間。溫亭羽走在最后,他倒退著,輕輕把房門關閉。

  白澤動作敏捷的,將紅繩與鈴鐺紛紛系在哥舒寒的手指、手腕、腳腕、發根、脖頸與胸口等處。又系上用朱砂寫在黃符紙的符咒與招魂鈴。他把九枝青蓮放在哥舒寒的心胸之處。又將無根凈水輕輕擦拭了哥舒寒的口目耳各處。

  “凈魂,由本座施法。療傷,便要勞煩凰后。還有,請凰后在十三身旁護法…”白澤將青玉葫蘆捧到手中,他盤腿坐在床前蒲團上,雙目閉闔合。

  他淡淡道:“若凈魂不成功,凰后務必要用戰龍訣,毀盡惡魂。”

  “怎么算不成功?又如何毀滅惡魂?”幺離凰微微蹙眉,不悅道:“本宮又不懂道法。”

  “十三不喘氣了,便是不成功。”白澤不吝調侃,睜開一只眼眸,似笑非笑:“怎么毀?簡單,連人帶魂,燒成灰就成了。”

  “你!”幺離凰咬牙切齒,狠狠道:“若如此,本宮會將你們一起燒成灰,確保萬無一失!”

  “最毒婦人心,凰后當仁不讓。”白澤撇嘴,他復而閉上眼眸,開始念念有詞。

  幺離凰緊張的盯著那蠢蠢欲動的青玉葫蘆,隨著咒語的一遍又一遍催化。突然之間,從葫蘆中沖出九道青黑色的旋風,裹挾著冷笑、尖叫與咆哮,在屋頂處凌厲的掠過與盤旋。陰冷的薄霧與嗆人的腐朽味道,從旋風中抖落下來,緊緊糾纏著房間里的人。

  就在那股子邪風獰笑著,即將觸摸到幺離凰衣袖之上,白澤手中的拂塵一揚。那九道妖風仿佛被掐住要害一般,聲嘶力竭的尖叫著。它們被青色蓮花釋放出的藍色光芒牽引著,艱難的掙扎,齊齊飛向哥舒寒的心胸。

  當第一道妖風,掙扎不及被蓮光吸入了哥舒寒的身體,他的整個人便開始迸裂出奇異的火焰。赤、橙、黃、綠、青、藍、紫、黑及白色光焰,依次燃燒,逐漸凝聚成巨大的異色光球。

  白澤的額頭上開始冒出熱汗,他加快口中咒語的默念。

  那只奇異的光球便緩緩滲入了哥舒寒胸膛。他雖然依舊在昏厥之中,但手腳開始機械的混亂動彈著。就像一個被操縱的傀儡。他的身體劇烈的顫抖,幾乎要跌下病榻。

  白澤睜開碧色眼眸,他一躍而起,跳到哥舒寒身邊。他將所剩的無根凈水全部倒在自己的掌心,又用掌心緊緊壓在哥舒寒心臟的傷口上。他大聲的誦念著凈魂咒。

  哥舒寒似乎痛苦異常,他突然睜開眼睛,大聲嘶吼著,仿佛痛不欲生。一縷縷黑霧從他的七竅之中,緩緩飛入碧玉葫蘆之中。

  “痛,好痛苦…”哥舒寒顫抖著嘴唇,整個人都劇烈的掙扎起來。他發出了毛骨悚然的低沉咆哮。白澤只好雙手按在他心胸的封印之處,神情緊張而堅決。

  幺離凰再也隱忍不住,她拽住哥舒寒的手臂,緊緊按住。他的身體又涼又熱,散發著非人類的劇烈震顫。

  “莫寒,堅持住。”她在他耳畔,大聲呼喊著。

  聽見她的聲音,他的身體似乎清醒了幾分。他掙扎的動作遲緩了幾個呼吸。白澤趁此機會,將光球最后一小部分也完全推入了哥舒寒身體。他終于不再掙扎了,又恢復到了深深的昏迷之中。但他肌膚開始變得透明,甚至可以看到,那九色光球游走在他身體中的回旋與糾結。

  忽然之間,白澤驚呼一聲,被一頭從哥舒寒身體里,猛然躍出的巨大光獸,彈到了墻壁上。

  這頭長得很像老虎的巨獸,十分威武雄壯。它渾身散發著異彩,有著靈動的遂黑眼眸。它抖一抖身上漂亮的長毛發,仰天發出霹靂一般的嘶吼,露出巨大而鋒利的獠牙。它陰森森的盯著白澤,前爪不高興的刨著地。它身后搖晃著幾丈長的尾巴,不耐煩的拍打著青石地,發出砰砰巨響。

  “梼杌,我是白澤!“白澤用衣袖擦擦額上的汗水,有氣無力道:“吃了我,你會…拉稀…”

  那頭巨獸瞇起眼眸,哼了一聲。它轉頭,看見了依舊拉著哥舒寒手臂的幺離凰。四目相對,那頭巨獸的表情瞬息萬變,有驚濤駭浪的憤怒涌過,卻又被寒冷潮水般的悲傷,緩緩漫過。終歸,它的眼神充滿了戀戀不舍。它深深的嘆了口氣,悄然無聲的踱步過來。它低下碩大的腦袋,鋒利的獠牙從她耳畔劃過。

  幺離凰緊緊攥住另一只拳頭,心中已暗暗催動戰龍訣。但那巨獸卻只伸出舌頭,輕輕舔了下她發頂。便轉身化為一道異彩之光,再次飛入了哥舒寒體內。

  房間里,終于恢復了平靜。幺離凰愣住了。發絲上,依稀還有那巨獸舔過的溫度。竟然,停留著濃烈的眷戀。

  “謝天謝地,本座不用擔心被凰后燒成灰了。凈魂已經完成,本座要去喝茶壓驚。剩下的,便交給凰后了。”白澤伸了個懶腰,他疲憊的從墻角爬起來,撣撣衣衫,盡量風淡云輕道。

  “他怎么還沒有醒來。身體還這么熱?”幺離凰有些慌亂。她摸了摸哥舒寒的身體,他可見的肌膚都已炙紅滾燙,簡直像燒熟了的蝦米。

  “凰后,白澤又不是醫官。十三受了這么重的傷,傷口發炎自然會發燒啊…你被嚇傻了不成?療傷吧。”白澤拿起碧玉葫蘆,悠哉悠哉往門外走去。

  “混蛋,你是救人還是殺人?滾…”幺離凰眼見哥舒寒的傷口再次迸裂,又流出鮮血來。她心生怒意,她順手扔過去一個竹枕。

  白澤反應迅速,趕緊關門躲過,溜之大吉。

  房間里,只剩下幺離凰和高燒昏迷中的哥舒寒。

  她望著他,昏睡中的男人,長而厚重的睫毛,在眼眸下形成了扇子般的陰影。他的呼吸艱難而急促,原本紅艷艷的唇瓣如今蒼白而干涸。這艷若冥王的無敵戰神,此時此刻,不過一個脆弱的生病孩童。

  幺離凰微微一愣,她的心一陣一陣的滯痛著。她壓制著自己難以言書的情愫,遲疑了幾個呼吸。她開始為他診脈,清洗傷口,敷藥包扎。她為他熬藥,又一遍一遍的用冰水浸泡的布巾,放在他額頭上,為他降溫。

  哥舒寒昏睡著,溫度卻一點沒能降下來。幺離凰用過金針、冰敷、按摩等法,依舊沒有半分效果。她又用白桃之王做藥引,熬了療傷的藥湯,但卻無法灌入他的喉嚨。

  他的牙關一直緊咬,即便用金匙勉強撬開。他也無法自行咽下藥湯。她又怕灌狠了再嗆死他。一時間,竟然束手無策。非但沒有退燒,他甚至開始高熱到痙攣不已。

  多次硬灌,藥湯撒了幺離凰一身一臉。她氣急敗壞的捏住他下頜,狠狠道:“見鬼,讓你這混蛋,去死好了。”

  “十七…”哥舒寒微微睜開了雙眸,但也稍縱即逝,他只清醒了那么兩個呼吸間,便又昏過去。

  趁此機會,幺離凰不假思索,她含住一口藥湯,吻住他唇瓣。他本能的稍微回應,藥湯竟然絲絲縷縷咽了下去。

  雨,依舊下著,下個不停。

  幺離凰推開房門,面無表情,她冷冰冰的看了看,等在外面的蒙云赫與溫亭羽,淡淡道:“退燒了。”

  幺離凰徑直走過去,接過侍女手中的油紙傘,優雅的撐開。她走入了雨幕之中,腳步又穩又疾。

  “本宮開了藥,你們按時喂他…汴京雨寒,請西涼王盡早回長安休養吧…還有,不要告訴他,本宮來過…”她的聲音,又冷靜又清晰。

  蒙云赫還想去追,卻被溫亭羽一把攔住。

  白澤嘆了口氣,似笑非笑道:“十三突破此劫,想必功力勢必大增。咱們,都早些回宮復命吧。”

  幺離凰獨自一人,走出她的車輿就停在外面等。

  風簾一挑,一個頎長而彪悍的赤紅身影,躍下馬車。他手中撐著一把更大的油紙傘。

  赤霄,他的笑容溫熙如陽光。雨絲交織在他的身后,突然閃閃發亮。

  “我…”幺離凰愣住了,她停住腳步,欲言又止。

  赤霄卻一把將她攬到自己傘下,寵溺而溫柔道:“好了,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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