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除夕,異常寒冷,山中的溫度比城里還要低很多。
從晌午開始,天空便下起了鵝毛大雪。雪片紛飛,寒風凜冽,交戰的兵士們破天荒的停了戰,都窩在各自陣營,緊緊挨在一起烤著火。
畢竟今天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節日,本該和家人一起度過,守歲吃平安餃子,拜神迎接新春。如今,戰火連綿,硝煙未了。從將帥到士兵,都沉浸在蕭索的心緒中,便不約而同選擇了默默等待,或者也在期望奇跡的發生。
明月夜換了一身胭脂紅的戰袍,披上銀色鎧甲,身后背負著乾坤重劍。她獨自一人,用鎖仙繩拉著踉踉蹌蹌的裴綽約,緩緩走到苗逸仙的衣冠冢前。她將裴綽約推倒在一旁。自己旁若無人的將葡萄酒和晶瑩剔透的餃子,擺好放在墓碑前。
“我用小鹿的后腿肉,摻入新鮮的菘菜嫩葉做餡兒,用牛乳合著麥粉做成面皮。包了這些平安餃子。其中一個按照習俗也放了金幣,不知道你我誰有這個運氣。來,我陪你守歲吃平安餃子。苗逸仙…”明月夜微微一笑,她將酒壇中的美酒撒了半壇。又一仰頭,自己喝了好幾口。
“老妖怪,答應過你的事情,我定會一一實現。所以,你也放心去投胎吧。不過,來世千萬不要生在帝王家,因為那里最無情。做個普通的農夫或者漁人,簡單開心就好…但愿來世相逢,你我亦為好友,再痛飲一壺濁酒,笑看風云變幻吧。我欠你的,這輩子自然還不清了,抱歉!”明月夜吃了一個小巧的平安餃子后,她霍然起身。
她抽出背后的乾坤劍,緩緩走向倒在桃花樹下的裴綽約,唇角浮現一抹清冷微笑。
“明月夜,你想干什么?你已經得到了想要的情報,我活著對你們更有用。”裴綽約掙扎著,她扶住樹干,勉強起身。
她望著明月夜腥紅星眸,不由自主的異常恐懼起來,她從沒有見過這個傲慢而清冷的女人,像今日這般殺意重重。
“你是醫官,救死扶傷是你的天性。我腹中還有孩子,你殺了我便要一尸兩命。你也要成為娘親了,你下得了手嗎?”裴綽約一邊后退,一邊囁喏道。
明月夜的淺笑越來越深重,她一言不發,只舉著劍一步一步逼近。
裴綽約已經無路可退,她的身體緊緊貼在樹干上。她舉起自己被鎖仙繩縛住的雙手,孤注一擲喊道:“你還是愛哥舒寒的對嗎?如果你殺了我,他不會原諒你。我救過他的命,是他最親的家人。如果你殺了我,你們便無法在一起了。你的孩子,生下來就沒有爹。你一定不想有這樣的結果吧…放了我…放了我,你就還有退路。”
明月夜長眉一挑,她雙手握住乾坤劍,劍尖指住裴綽約的胸口。
“怎么,你…也會怕嗎?”她似笑非笑。
“不要殺我!求求你。我錯了,是我對不起你。”裴綽約眼見不妙,她膝頭一軟,雙膝跪倒,舉起自己雙手作揖狀重重求饒。她的冷汗洇濕了額發,胭脂也被眼淚弄得花里胡哨,十分滑稽可笑。
她猝不及然嚎啕大哭道:“求求你,不要殺了我。就算為…為你…腹中的孩子積積德吧。如果…你一定要殺了我,也…等我的孩子生下來…行嗎?”
“生的…下來嗎?”明月夜冷笑:“一直以來,想殺他的人,是你…而不是我。裴綽約,死到臨頭,你依舊自私自利,不思悔改。如果你從容赴死,至少我還會尊重你…”
“不要殺我,我不想死…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我得到今天的一切。明月夜,你知道…為了這些,我付出了…多么大的代價…我從來沒有想過害人…我不過想要自己過得好一些。我可以離開哥舒寒…永遠…永遠不再出現在你們的面前。求求你,放過我吧…我錯了,是我錯了!”裴綽約盡力躲著,那陰森森的重劍鋒芒。
她魂飛魄散,驚恐萬分。她知道,這一次明月夜是鐵了心要殺她。
明月夜歪著頭,審視著哭得快斷了氣的裴綽約:“后悔了?那便到地獄,去繼續懺悔吧…”
“救命啊,救命!”裴綽約躲過了第一道劈殺,但她很快就發現。明月夜在用劍風逼迫她靠近墓碑的位置,而她根本無力反抗。
裴綽約終于摔倒在墓碑之前,她雙腳酸軟,再無力掙扎。
她絕望的閉上眼睛,哭喊道:“明月夜,殺了我,你也會下地獄的…你不是慈悲為懷嗎?你要…犯了殺孽。我們…我們在地獄還會再見!”
“慈悲心腸,金剛手段!”明月夜揚起重重的乾坤劍,冷冷道:“如果…能殺了你這惡人,下地獄又如何?相見又如何,不過讓我再殺你一次!”
“十七,住手!“
身后一聲寒若深潭的男聲,仿若從深深的地下傳來。明月夜微微側首,隱約看到一個暗黑身影,就站在自己不遠的地方。他亦然舉著寒氣逼人的玄鐵重劍,直指自己的后心。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趕來,哥舒寒。”明月夜清淡道。
“十七,放下劍。跟我回家…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哥舒寒低低道。他的聲音若一枚輕飄飄的羽毛,劃過人的肌膚,輕柔卻令人不寒而栗。
“阿寒,救我!阿寒…”裴綽約掙扎了幾下,又被明月夜的乾坤劍緊緊逼住。
“鬧夠了嗎?為了你,整個大常、大燕都被牽扯其中,人仰馬翻!這也不是你想要的結局。十七,我們都累了,跟我回家吧…對不起你的事情,我會補償你。重建明堂,厚葬苗逸仙,我還會送綽約去承都修行,不讓她再回長安。你還想要什么,我都給你,好不好?”哥舒寒盡量讓自己的語氣,更溫和和有耐心。
“哦?為了救裴綽約,西涼王還真大方。明月夜…什么都可以不要,明堂、西涼王妃或者長公主的封號。但我一定要殺了裴綽約。別再叫我十七,當你決定不惜一切來救這個賤人時,我便不再是你的十七。西涼王…恕難從命!”明月夜微微側首,她星眸微瞇,唇角展現一個迷人的微笑。
明月夜劍起劍落,毫不猶豫,直接插入了裴綽約的胸膛。后者凄慘的尖叫一聲,撲身倒地。她的一腔熱血,灑在無字墓碑上。整個人仰天倒下來,摔在雪地中。
明月夜滿意的微笑著,眼眶卻微微溫熱酸澀。
“苗逸仙,明月夜為你報仇了。”她笑著囁喏道。
哥舒寒沒想到明月夜真的會當著他的面,斬殺了裴綽約。他更沒想到,她立身于此,用自己的身軀擋住了,他意欲解救裴綽約的重劍。劍鋒劃破了她身后的鎧甲,戰袍,和肌膚,她背上猙獰的傷口血流不止,深可見骨。
“十七!”哥舒寒心痛不已,他匆忙收劍,退后了幾步,不可思議驚呼,多少有些茫然失措。
但明月夜沒有給他思索的時間,她已經踢開裴綽約的尸身,轉身握住乾坤劍,全力回擊。
明月夜抿緊雙唇,眼神絕望而寒冷。她殺意凜然,出手狠絕。
哥舒寒不敢硬生生接招,生怕再傷了她和腹中的孩子,只能步步后退。
但不過幾招過后,明月夜的體力已經明顯不支。她氣喘吁吁,用重劍拄地。長發凌亂,戰袍染血。哥舒寒剛想伸手去攙扶她,卻被身后一道深厚的掌風襲擊。他轉身生接,兩人都被對方強大的內力,逼迫著后退了十幾步的距離。
汪忠嗣卻緊緊護住明月夜,他不可思議的看了一眼她的背傷。他手臂一展,把自己的披風裹緊她。后者忍不住暈眩與激動情緒,身子一軟癱倒在他懷中。
“汪忠嗣,放開十七。”哥舒寒眼見此景,心中的暴怒猶如熊熊火焰,一發不可收拾。
“是你,傷了月夜?”汪忠嗣手握長劍,痛心疾首指著他,厲聲道:“她懷著你的孩子,你竟然如此傷她!”
“我并非故意。”哥舒寒的重瞳,已經被幽綠火焰滿滿占據。他又怒又痛,仿若即將失控的惡狼,渾身裹挾著冰冷而狂烈的殺氣。
“都怪你!汪忠嗣,如果沒有你。本王和十七,何至于此?今天你必須死!”哥舒寒劍勢一改,由防守轉向進攻。
汪忠嗣望了一眼明月夜,他來不及細細思忖,順手將明月夜背負在自己身后。
他低低道:“月夜,抓緊,我帶你回家。”
明月夜昏昏沉沉,卻努力抱住他的脖頸。這讓哥舒寒的怒氣更加難以控制。他不再遲疑,重劍直指汪忠嗣。兩人便激烈的廝殺起來。
百招之內,汪忠嗣還可抗敵。但他身后背著明月夜,只能處處小心,攻擊也力不從心。終于在百招之后,被哥舒寒力壓與牽制。
哥舒寒一心想要搶回明月夜,并刻意斬殺汪忠嗣。他出招凌厲,步步緊逼。終于將汪忠嗣逼得步步后退。眼見一隊暗軍遙遙而來,哥舒寒微微一笑,心中更加把握十足。
汪忠嗣眼見暗軍的援軍已經上山,心中一緊,只能虛晃一招,背著明月夜順著山路,向山上狂奔而去。但這桃花山,山路復雜,他又不認路。沒跑一炷香的時間,鬼使神差兩人竟然上了斷崖。
山崖這一邊,荊棘遍布。與對面的高山,隔著幾十丈的距離。不要說身上負著一個大活人,即便是他自己獨自一人,恐怕僅憑輕功,也難于逾越這道天然溝壑。而斷崖之下,便是萬丈深淵。黑暗之中,隱隱能聽到驚濤拍浪的水聲。沒路了,再往前一步便是無底深淵。
雪下得越來越大。汪忠嗣徘徊在斷崖邊上,想要找出一條生路來。不過多時,他和明月夜便身染銀白,仿若雪人。
“沒路了,放我下來。”明月夜苦笑著,掙扎著從背后他滑落。他手疾扶住她的雙肩。讓她無力的靠在自己肩膀上。
“他不會殺了我,你自己走吧…”明月夜試圖推了下汪忠嗣。
“不行。哥舒寒不太對勁。他竟然真的傷了你。我不能把你留在他身邊。”汪忠嗣擔憂道。
兩人話語之間,身后一片嘈雜。大隊人馬的暗軍與鐵魂軍一前一后,相隔不遠,疾行而來。
明月夜認出了鐵魂軍中,夜斬汐的金麒麟圖騰旗。她如釋重負一笑:“太好了,斬汐也來了。哥舒寒殺不了你。”
“十七,我從來沒想殺你。”明月夜話音未落,一個陰寒的聲音從天而降,猶如鬼魅。
哥舒寒猶仿佛冥域而來的殺神,從半空中飛落到他們面前。他的幽黑長發已經盡數銀白。一雙重瞳充盈著幽綠鬼影,陰森森的瘆人。他面無表情,一步一步靠近斷崖上的男女。
“夜斬汐也救不了你,汪忠嗣。你必須死。”哥舒寒舉起玄鐵重劍,劍身閃爍著一股冰寒的金色光波。
明月夜不假思索,擋在汪忠嗣身前。她傷口不斷涌出來的鮮血,點點滴滴撒在雪地上,猶如踏雪紅梅,觸目驚心。
哥舒寒與明月夜四目相對,兩個人的神情之中,都充滿了絕望與痛苦掙扎。
“十七,終歸你背叛了我。你選擇和他一起走!”哥舒寒聲音嘶啞,帶著無奈的苦澀與憤怒。
“我說過,我不再是你的十七。你也背叛了我。哥舒寒…你愛過我嗎?你真的愛過我嗎?”明月夜的眼淚匆匆滑落,凝聚在臉頰上,被瞬間凍成了晶瑩剔透的冰珠。
“我愛你,即便你選擇和他走,我依舊愛你。我也痛恨自己,為何要如此卑賤的愛你。這一切都因為有他,他還在你心里。汪忠嗣,所以你必須死。你死了,我和十七便可以從新開始…”哥舒寒一掌便想將明月夜從汪忠嗣身邊沖開。
明月夜咬牙,拼力擋住汪忠嗣,卻被哥舒寒的掌風直直沖向了懸崖的側面。汪忠嗣未及思考,已經閃身撲向明月夜,想要拉住她的跌勢。哥舒寒也于此同時飛身而去,想要搶奪明月夜。
意外就在此時發生,哥舒寒拉住明月夜這一面的衣袖戛然斷裂,她與汪忠嗣同時狠狠跌向了另一面的斷崖。眼看兩人都要墜入深淵。汪忠嗣情急之中,雙掌用力,一道犀利的掌風,將明月夜推上了斷崖邊緣,但與此同時他自己也在強大的反作用力下,迅速摔向了黑暗之中。
明月夜尖叫著伸手,徒勞的想要拽住他的身體。但他面向著她,唇角染笑,伸開雙臂,悄然無聲墜入斷崖之下的河水中。
她絕望的望著暗黑無底的深淵,撕心裂肺的尖叫著。
“十七,回來!”哥舒寒伸出自己的手臂,他一步一步靠近她。他的眼眸猶如來自極寒之地的惡狼之眼,慘綠而冰冷。他的聲音低沉而魅惑。
“你殺了他,是你殺了他!”明月夜悲痛欲絕的瞪著他,眼淚如斷線的珍珠,凍結在臉頰與衣衫上。她長長的的睫毛也結下了薄薄的冰花。
“十七,回來!”哥舒寒加重了威脅的語調,他的指尖幾乎就要碰到她的衣衫。
明月夜掙扎著閃躲開,她背對著斷崖,一步一步后退著。她深深凝視著他,眼神陌生而沉痛。
“哥舒寒,放我走!”她一字一頓道:“我這輩子,都不想再看見你,你這個兇手。”
“十七,回來!你懷著我的孩子,我不會放你離開…”哥舒寒依舊步步緊逼:“你,沒有退路了。汪忠嗣已死,我們之間,可以重新開始…”
“為了這個孩子?你這么想要這個孩子?”明月夜慘笑著,語氣狠絕:“我殺了裴綽約,所以你殺了汪忠嗣。你是故意的,為了報復我…哥舒寒,你記住,明月夜的生死永遠在她自己掌中。你休想…如愿以償。”
“月夜,不要做傻事…哥哥來了。”夜斬汐厲聲呼喊著,一路疾步狂奔而來。他看到斷崖上對決的男女,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不安。
“十七,哪怕你上天入地,也逃不開我。”哥舒寒的妖綠眼眸目不轉睛,他紅艷如茶花般的薄唇,旋起一抹殘忍的冷笑。
“是嗎?”她手掌一揚,掌中浮現斬黃泉犀利光芒。
“你想殺了我?如果你可以,便來吧…”他仰天狂笑著。
“我不能殺了你,但我可以…殺了你的娘子和孩子…”她笑得風華絕代,手臂揮力堅決而狠辣。
哥舒寒驚愣的望著對面,明艷如花的女人,將斬黃泉直接插入了自己胸膛。她的銀色鎧甲上盛開出了一朵又一朵鮮艷的血色冰花,猶如紅蓮,咄咄逼人。
“哥舒寒,有本事,就追到地獄來…但愿你我,死生不復相見。我恨你…我恨你…”明月夜用盡最后的力量,縱身一躍,跳入了懸崖。
“十七…”哥舒寒慘烈的撲身過去,但只抓住了懸崖邊上的一捧黃土。
“就算到了地獄,我也把你追回來。”瘋狂的他縱身就要往懸崖跳下,卻猝不及防被趕來的夜斬汐狠狠一擊,暈厥過去。
“月夜,月夜…”夜斬汐扒住斷崖邊緣,絕望的朝著黑暗的深淵,大聲狂吼著。
但除了隱隱的回音,并沒有任何回應。他身后的士兵們打著火把靠近過來。但也只能模糊的看到銀光點點的湖水。
“聽說這下面就是死水河,深過百尺,水流湍急,落水者從未有過生還…汪帥和王妃,怕…沒了…”一個兵士怯生生道。
“閉嘴,閉嘴!月夜不會有事,給本王去找,立刻去找!”夜斬汐扭頭厲聲喝道:“找不到長公主,本王一定活埋了你們。”
膽子大一些的士兵,手拉手走到懸崖邊緣,他們望著暗黑恐怖的懸崖深處,面面相覷。
夜斬汐從雪地上,拾起來一枚黃玉簪。他呆呆的望著簪子,半天才頹然的嘆了口氣,他什么都沒有再說,只是兩行清淚,不由自主的滑落。
他望著躺在大雪之中,依舊昏迷著的哥舒寒,眼神又痛又恨又無奈。
“莫非,這就是你們的命…”夜斬汐仰望著漫天雪花,哀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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