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遂目光欣切地看著徐晉,此刻任命一個十五歲的秀才為六品通判,雖有病急亂投醫之嫌,但卻是孫遂經過深思熟慮才作出的決定。
徐晉雖然年紀輕輕,但為人老成穩重,不能將他當成一般的少年來看待,好友費宏不也贊過他有公卿之才嗎?
況且通過親自接觸,孫遂也覺得徐晉說話做事老練而不失機智,而且目光敏銳而有遠見,自己當初若聽他的話,將巡撫衙門遷到南康城,也不至于有今日之困局。
徐晉看了一眼臉色潮紅的甲子老人,猶豫道:“孫大人,學生年紀輕,資歷淺,怕是擔不起此大任。”
徐晉的言外之意,以他才及冠的年紀,還有區區秀才的功名,即使坐上通判的位置,恐怕也鎮不住各州縣的官員,以及那些衛所的將領。
孫遂不以為然地道:“學無先后,達者為師;良才善用,能者居之。所以子謙無須妄自菲薄,也不必擔憂。本官會手書一封委任狀,令你暫代廣信府通判一職,節制諸縣兵馬,屆時又有令師費子充幫襯著,料也無人敢抗令不遵。”
孫遂見徐晉還是神色猶豫,不禁長嘆一聲道:“老夫無能,陷江西于動蕩不安,戰火一起,百姓必將生靈涂炭,損我大明國運。子謙若能保得一州一縣,亦算是給老夫減一分罪過。難道子謙忍看老夫死不冥目…咳咳咳!”
孫遂說著激動得劇烈地咳嗽起來,胸腔發出絲絲的聲響,那張老臉潮紅一片。那名扶著孫遂的親兵連忙替他輕撫拍前胸。
話說到這份上,徐晉還怎么好再拒絕,鄭重地施了一禮道:“既然孫大人如此信任學生,那學生領命便是。孫大人好生將養,你的傷會好起來的。”((域名請記住_三<三小》說(網)W、ω、ω.x、彡、彡、x`¥s!.c、oм文)字<更¥新/速¥度最&駃0
孫遂止住了咳,臉上泛起一絲笑容,點頭道:“好,小謝,你去找紙筆來,老夫這便手書一封委任狀。”
“孫大人…”
孫遂擺手制止住要勸阻的徐晉,謝二劍連忙跑了出去。
村中正好有進學的儒童,謝二劍很快便借來了筆墨紙硯,還弄來了朱砂。
孫遂強撐著病體,在親兵的攙扶之下坐到桌旁,鋪開了那張粗糙的竹紙,提筆寫下一封委任狀,然后解下腰間掛著的巡撫印鑒,醮了朱砂后在紙上蓋下印章。
做完這一切,孫遂終于如釋重負,又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擅抖著把那張委任狀交給了徐晉,虛弱地道:“諸事皆托付于子謙了!”
徐晉肅然地雙手接過委任狀收入懷中,鄭重其事地道:“學生自當盡力,來人,快扶孫大人躺下休息。”
謝二劍連忙上前直接把孫遂抱起來放回床上,干瘦的老人輕得如同一把稻草。
此刻孫遂眼中的神彩已經漸漸斂去,臉上的血色也褪盡,呈然出一片死灰色,六十歲的老人,仿若一支即將燃盡的蠟燭。
徐晉心中不由生出一絲悲愴,看樣子孫遂怕是活不過今晚了。
“賢婿,我聽說巡撫大人醒了,特意過來看看!”一名壯實得如同鐵塔般的中年男子推門行了進來,正是老丈人謝擎。
徐晉連忙道:“岳父大人來得正好,快給孫大人把把脈吧。”
謝擎看了一眼床上氣若游絲的孫遂,不禁暗叫不妙,連忙上前把了把孫遂的脈搏,不動聲色地道:“孫大人,草民需要給你換藥,得罪了!”
謝擎說完便將孫遂翻了個身,將其上身的衣服解開,又把包扎傷口的紗布掀開,露出下邊的傷口。
徐晉掃了一眼,心頓時涼了一大截,只見那傷口四周的肉都開始腐爛了,顯然是發了炎癥,在這個沒有抗生素消炎藥的年代,傷口發炎等于判了死刑。
謝擎向徐晉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重新上了新藥,然后包扎好,寬慰道:“孫大人好生休息,這傷會好起來的!”
孫遂勉強露了個笑容道:“謝老弟有心了,小謝,小王,爾等以后便負責保護子謙的安全,一切聽命于他。”
這語氣明顯是在交待后事了,孫遂對自己的傷勢很清楚,要不也不急于委任徐晉為廣信府的通判。
一眾親衛紅著眼睛轟然應諾:“屬下遵命!”
孫遂擺了擺手,神色疲憊地道:“你們都出去吧,老夫困了,要休息一會,不用在此候著。”
眾人黯然地退了出去,把房間門關上。
謝擎低聲道:“賢婿,孫大人怕是活不過今晚了。”
徐晉暗嘆了口氣:“辛苦岳父大人了,大家且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趕路。”
大明正德十四年,正月十九日,丑時末,江西巡撫孫遂傷重不治,于鉛山縣硯崗村逝世,享年六十。
喔喔喔…
大公雞嘹亮的啼叫喚醒了沉睡的小山村,一輪紅日從地平線下奮力躍出,放射出萬道光芒驅散了黎明前的黑暗。
哐當…
孫遂的房間門打開,徐晉從里面行了出來,神色平靜,瞧不出喜怒哀樂,雙眼雖然布滿了血絲,但看上去還算精神,其右手臂上纏了一塊白布。
早就牽馬在院子外等候的一眾親兵齊刷刷地望來,每人的右臂上如出一轍地纏了一塊白布,氣氛沉寂中帶著幾分蕭殺。
一名親兵趨步上前行了個單膝軍禮,大聲道:“通判大人,一切準備就緒。”
徐晉認得孫遂這名親兵叫王林兒,武藝相當出眾,除了謝二劍就輪到他了,點頭道:“王百戶,請孫大人的遺體出來吧!”
孫遂的親兵一共有三百人,設了一個百戶和兩個副百戶,王林兒就是副百戶之一,也是僅剩的一個百戶。
王林兒應諾一聲,到房間中把孫遂的遺體抱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板車上,覆上一張被褥,再以繩索固定好。這輛板車是向硯崗村的村民買來的,由二牛負責趕車。
徐晉默默地點了三炷香插在板車前,對著孫遂的遺體鄭重地拜了三拜,輕聲道:“孫大人,啟程了。”
一眾親兵朝著板車單膝跪倒,齊聲吆喝:“大人,啟程了!”
四周圍觀的村民都禁不住朝孫遂的遺體遙拜,謝小婉和月兒眼圈都微微泛紅了。
“上馬!”徐晉一聲令下,一眾親兵立即站起來翻身上馬。
徐晉轉身對著四周的村民拱手抱拳道:“打擾諸位鄉親了!”
硯崗村的村正是名六十多的老頭,連忙拱手彎腰還禮:“通判大人客氣了,這是咱們應做的,巡撫孫大人是名好官,要不是他剿滅了附近鉛山上的賊匪,咱們這還說不準要受多少禍害呢。可惜這么好的官卻被寧王那挨千刀的害死了。”
正當徐晉準備下令出發時,忽見一名扛著鋤頭的村民慌里慌張地跑了過來,大聲喊道:“不好了,官道那邊來了一群騎馬的賊兵,正往咱們村子方向來呢。那些家伙把來旺家的幾棵甘蔗都砍了,跟餓死鬼投胎似的,幸好老子溜得快!”
徐晉臉色微沉,十有是那批追兵來了,他奶奶的,這幫王八蛋還真是狗皮膏藥,冷靜地問:“老鄉,對方有多少人?”
那名村民心有余悸地道:“約莫有四五十人吧,都騎馬拿兵器,兇神惡煞的。對了,有幾個身上還臟兮兮,渾身都是爛泥。”
徐晉心中一動,已經肯定是那批追兵趕到了,而且看樣子還中了自己設下的陷阱,就是不知有多少賊兵中了招。
謝一刀急忙道:“妹夫,事不宜遲,馬上動身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徐晉眼中閃過一抹寒芒,搖頭道:“已經來不及了,更何況我們走了,村民們怎么辦?”
硯崗村的村正連忙道:“通判大人盡管放心離開,咱們上山躲一躲便是,以前有賊匪來村子打劫,我們都是這樣干的。”
徐晉點頭道:“那有勞老丈立即帶鄉親們上山躲避,月兒,給老丈拿十兩銀子。”
“是,老爺!”
月兒連忙從包袱取了一錠銀子出來遞給徐晉,徐晉接過塞到村正的手中,后者愕然道:“通判大人為何給老夫這么多銀子?”
徐晉微笑道:“待會恐怕會損壞村中一些房屋,這些錢銀權當作補償,萬望老丈不要推辭!”
村正一臉不明所以,這位莫不成還想在村子里干仗不成?對方可是有四五十人啊,能打得過嗎?
徐晉皺了皺劍眉,催促道:“老丈馬上帶鄉親們上山吧,再次就來不及了!”
整個硯崗村才十來戶人家,家里也沒什么值錢的,村民各自回家拿了些御寒的衣物和糧食,一溜煙般往后山跑了個精光。
徐晉神色平靜地道:“王百戶,暫時把孫大人的遺體請回屋里,我要準備一份祭品,告慰他老人家在天之靈!”
一眾親兵眼前一亮,凜冽的殺氣不約而同地由身上騰起,瞬間熱血沸騰!
謝擎手中的大砍刀往地上一戳,哈哈大笑道:“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愧是我謝擎的好女婿!”
徐晉抬頭望向村子對面的官道,一隊歪七豎八的疲兵已經影影綽綽地出現在視線范圍。
“君以國士待我,焉能不以國士報之?孫大人,你慢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