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徐家村的流水席晚宴開始了,村中的曬谷場上擺開了十幾桌,徐家村民齊聚一堂,而且附近村子有點頭臉的人都受到了邀請,當然,臉皮厚的沒受到邀請也可以跑來蹭飯,反正流水席都是坐下就吃,吃完馬上換第二批,沒人會說你。
徐晉酉時三刻到祠堂上完香,然后到曬谷場一桌一桌地打招呼敬酒,幸好有兩個大舅子保駕護航,要不徐晉得喝趴下了。
招呼完一眾鄉親,徐晉便去了族長徐德銘的家,這里擺了三桌酒,專門招待身份較高的人,譬如還留在村中的知縣劉清源,徐晉的蒙師郭百川,還有附近村子其他姓氏的族長、里正、保長之類。
徐晉趕到族長家時,劉清源和郭百川等已經入席了,族長徐德銘和一眾族老正陪著說話。
“不好意思,讓縣尊大人和諸位長輩久等了。”徐晉連忙對席作揖致歉。
劉清源微笑道:“無妨,徐案首畢竟要招呼眾鄉親,來,坐到這里來吧。”
在場以劉清源為尊,自然坐了上位,其次是蒙師郭百川,居左首側,族長徐德銘居右首側,而郭百川旁邊空了一個座位,顯然是預留給徐晉的。
“學生見過夫子!”徐晉向郭百川行了禮,這才在旁邊的位置坐下。
郭百川那張古板的老臉今晚難得紅光滿面,估計喝了不少酒,和顏悅色地詢問了徐晉一些關于學業上的事,又以嚴師的姿態鞭策了徐晉幾句,大致意思就是要戒驕戒躁,再接再厲。
嚴格地來說,郭百川只給徐晉上過兩天課,但徐晉還是十分感激郭夫子當初把自己推薦到信江書院,盡管所推薦的方教習并沒有接收自己,但畢竟機會是郭夫子給的,所以此時徐晉畢恭畢敬地聽著郭百川教誨。
在席的人都微笑地看著郭夫子教育弟子,就連劉縣令也不例外,尊師重道可是讀書人的道德標準。
郭夫子“教育”完徐晉,酒席才算開始,酒過三巡,菜上五味,彼此便拉開了話匣子,話題自然離不開近來最熱的鉛山剿匪了。
話說五月初八晚,孫巡撫指揮明軍大破吳三八為首的鉛山土匪,斬殺近兩百人,活捉賊眾六百余,不過匪首吳三八逃脫不知所蹤,官軍眼下正沿著信江搜索附近的山林和村莊,各大主要道路都設卡盤查。
而在鉛山的山賊老窩中,官軍起獲了大量的糧食、烈酒、藥物,據查這批物資是從上饒縣運來的。
孫巡撫勃然大怒,已經派出軍隊接管了上饒縣的城防,并且命人全城排查,抓捕上饒縣中涉嫌通賊資賊的商戶,已經有米行、酒坊、藥鋪的老板被抓,負責守城的官兵校尉也被抓起了一批。
可以說,現在的上饒縣城中正醞釀著一場雷暴,就等著“雷神”孫巡撫的到來,而徐晉就是這場雷暴的“引雷童子”了。
聊完當前上饒縣中的局勢,劉清源捋著胡子春風滿面地道:“本縣聽聞當日府試之后徐案首在臨江樓中擺謝師宴,趙教習問起徐案首取字的事,徐案首當時說回村后會請蒙師郭夫子取一個,不知可曾取了?”
這話頓時撓到了郭百川的癢處,話說他一直在琢磨著怎么把話題引到這方面呢,只是自己提起有點不好意思,此時劉清源主動提到,倒是正中下懷。
郭百川放下筷子,輕咳一聲道:“晉哥兒年少聰敏,年未曾及冠便連取縣試和府試案首,正是錐在囊中其末自現。但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浪必打之。
所以過于突出倒也不是好事,故而老夫給晉哥取字子謙。劉大人以為如何?”
劉清源微捋須微笑道:“大善,徐晉,徐子謙。郭夫子費心了。”
郭百川得意地拱了拱手,這可是他苦思了一宿才確定下來的。
徐晉連忙站起來深深一揖道:“學生謝郭夫子賜字。”
話說古人取字可不是亂取的,頗有些講究,主要是看“名”與“字”之間的關系,其中以相輔相成和對比反襯這兩種方法最常用。
譬如郭夫子,姓郭名百川,字東流,合起來就是“百川東流”,這是一種相輔相成的關系。
元朝詩人馬致遠,字千里,合起來就是“致遠千里”,這也是一種相輔相成的關系。同樣,屈原名平,字原,合起就是“平原”的意思。
郭夫子給徐晉取的字卻是第二種方式:對比反襯。
首先徐晉姓徐名晉,“晉”的字面意思就是進步、提升的意思。然而,進步提升得太快并不符合儒家的中庸之道啊,得退后謙虛一點,所以取字為子謙。
當然,或許用“退之”這個字會更合適些,不過那樣就和前人撞名了,因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韓愈,就是字退之。
愈者越也,就是超過的意思,所以韓愈取字為退之,這樣就符合儒家的中庸之道了,既不做出頭鳥,又不做墊底的角色,就站中間好了。
徐晉自己對這個字也十分滿意,徐子謙,讀起來大氣而不失文雅,很好!
正在此時,院外突然傳來蓬的一聲悶響,似有重物墜地,屋內眾人抬眼望去,恰見到里長徐有光神色尷尬地爬起來,顯然是進門時不小心摔了一跤。
徐德銘不禁皺了皺眉,里長徐有光是徐家村年輕一輩中最玲瓏通透的,辦事向來穩重,乃下屆族長的不二人選,此時竟如此毛躁失禮,所以不悅地問:“有光,發生什么事了?”
徐有光小跑著進來,聲調都激動得有點兒變了:“族長,巡撫大人到…到了!”
“巡…什么!”徐德銘驚得嗖地站了起來,把面前的酒碗都打翻。
不過此時卻沒有在意徐德銘的失禮,因為屋內所有人都站起來了,知縣劉清源二話不說就往外走去,其他人也紛紛跟著行出。
徐德銘火急火燎地拄著拐杖追出,一邊問道:“有光,巡撫大人到哪了?”
徐有光急急地答道:“已經進村了,正往這邊來呢。”
徐德銘牙痛地般埋怨道:“哎呀,巡撫大人已經進村了,你…你怎么不早來稟報!”
徐有光苦笑道:“巡撫大人穿著便服,又只帶幾名隨叢,我那認得出來。”
話說還真怪不了徐有光,孫遂今天帶著一隊兵馬路過,準備前往上饒縣縣城,所帶來的人馬都駐扎在數里之外,而他本人則穿著便服,只帶了幾名護衛趕來徐家村。
再加上徐家村眼下正熱鬧著呢,突然來了幾人也不特別引人注意,直到孫遂的手下詢問這里是不是徐家村,這才引起了徐有光的注意。
再說徐晉等人剛走出院子,便見一名徐家村村民引著數人行來,當先一人約莫五六十歲,國字口面,雙眉倒八,頜下一縷長須已經花白,但精神矍爍,走起路來頗具威勢,此人正是江西巡撫孫遂孫德成。
劉清源拱手問道:“敢問來者可是巡撫大人?”
孫遂站穩打量了劉清源一眼,點頭道:“本人正是遜遂!”
劉清源急忙彎腰行禮道:“下官上饒縣令劉清源,參見巡撫大人!”
“草民叩見巡撫大人!”
徐德銘、郭百川,還有一眾族老紛紛跪倒在地,徐晉雖然極不情愿,但也只能捏著鼻子跪下,當然只是半跪半蹲地做做樣子,他現在還沒有秀才功名在身,按照規矩見到縣令也得行跪禮,更何況是巡撫大人。
孫遂伸手虛扶一把,微笑道:“諸位鄉親不必多禮,都起來吧!”
徐晉便趁勢站了起來,奶奶的,還是得趕緊把秀才功名搞到手,那樣就有見官不跪的權利了,作為現代人,心理上還真過不了跪地叩頭這一關。
孫遂掃了眾人一遍,目光最后落在了徐晉的臉上,暗暗點頭道:“年少老成,應該就是這位了。”
“想必你就是徐晉徐案首吧?”孫遂微笑著問。
周圍的人都自覺地微微靠邊站,把徐晉露了出來。徐晉上前一步拱手為禮:“晚輩正是徐晉。”
孫遂點頭道:“費子充(費宏)給本官的信上對你頗有贊譽,今晚一見,果然是位年少才俊,年紀輕輕沉穩有度,年未及冠便連摘縣試和府試案首,費子充自己是神童,連門生也是神童,真是羨煞旁人啊。”
巡撫大人竟然對徐晉贊譽如此之高,就連劉清源都露出了訝色,其他人就更加震撼了,族長徐德銘激動得老臉通紅,仿佛巡撫大人贊的是他一般,榮耀啊,有巡撫大人這句話,晉哥兒神童之名算是坐實了!
徐晉謙虛地道:“巡撫大人過譽了,晚輩如何敢與費師相提并論呢,實當不得神童之名!”
孫遂捋須微微一笑,說到底這次能順利剿滅鉛山群匪,徐晉可是關鍵人物,而且那首采樵圖孫遂自然也是聽說過了。
孫巡撫此人剛正不屈,剛上任就親自登門勸諫寧王,而徐晉一介書生竟然也敢在寧王世子面前寫詩勸諫諷刺寧王,這種膽氣和才學自然讓孫遂極為欣賞,所以一見面便當著眾人對徐晉給出如此高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