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對不住

　　“退朝，百官卷班！”

　　當天穹之上的烈日，恰好到來到白帝宮皇極殿正上方時，皇極大殿內，屬于老宦官特有的聲音驟然傳出，刺破天際，隨后百官齊齊伏地高呼萬歲之后，大殿外那九扇金紅大門齊齊打開。

　　十五息之后，第一位上朝官吏自殿內踏出，明亮陽光照耀他略微有些蒼老的臉上，但映照出的表情卻是滿臉凝重。

　　這位最先走出大殿的年老官吏，在早朝百官之中的職位并不高，從五品的京畿府大夫，在早朝之中也列隊于最后，但這位老官吏平日里的心態極佳，每次都是笑容滿面，和皇城禁衛軍打著招呼踏出大殿，而像今日這般恍恍惚惚的情形，并不多見。

　　皇極殿前的老士大夫緩緩吐出一口積壓于胸中的濁氣之后，率先邁步走下的皇極殿臺階，隨后一位又一位官服筆挺的大夏重臣自九扇大門之中魚貫而出，這些官吏無論文武，皆和方才那位老士大夫的表情一致。

　　沉凝，思索，以及風雨欲來之前的凝重！

　　烏泱泱的官吏一齊走向皇極階梯，匯入午門之后許久，大夏如今的五部尚書身影才緩緩走出，而在他們的身后，是四位氣勢內斂，但是一舉一動皆足以讓虛空抖動顫栗的老人。

　　大夏一公二王，以及前司天監監正李淳風。

　　按大夏律，鎮邊王侯，若無傳召不得回京，而此時魏國公，西蠻王，鎮海王皆齊聚于皇極殿前，此次早朝內容之重大，可見一斑。

　　隨后殿前，一身黑袍的李淳風，瞇著眼睛望著下方大量官吏行走的巨大廣場，輕撫白須，開口發出一聲感嘆：

　　“聚在皇極殿前不太可能，但是相逢于戰場上的概率還是很大的，到時候我們這些已經半截入土的老家伙，就看看誰死的晚了。”

　　老魏國公徐勝魁梧的身軀之上，有著如龍般的氣血滾滾而起，開口的聲音如鐘，隨后他輕輕拍了拍身上極為嶄新的國公袍服，繼續開口道：

　　“大敵當前，我們這些人這兩年可千萬要活著，哪怕天人五衰降臨，也要忍著不死，死在戰場上可是我等最后的榮耀，可千萬別讓江玉那小子在九泉之下看扁了。”

　　徐勝口中北安王江玉的名字一出，其余三位老人的面容都微微一怔，隨后老鎮海王蜚廉琴猶如鄰家老奶奶般的臉龐之上露出濃濃的懷念之色，輕聲開口道：

　　“徐大哥說的沒錯，江玉那人年輕時就極為桀驁不順，要是我等未戰先死，在九幽之中再相逢，確實連臉面都沒了。”

　　鎮海王的話音落下，一直未發一言的西蠻王鐘黎氏，抬頭望天，忽然喟然一嘆道：

　　“其實江玉自年輕時起，就是一個為大場面而生的人，而此次大夏面臨的太玄之地，或許比咱們逐鹿天下時所遇到的敵人還要強大，還要驚險，如果江玉此時尚在，定能夠于歷史之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可惜可嘆！”

　　“人各有命，江玉這輩子已經夠苦了，這對他而言，這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呢。”

　　李淳風的回應聲音輕輕響起之后，這位須發皆白的老頭，眸子一轉，繼續開口道：

　　“大敵將至，諸位身上的擔子皆極重，而我等下一次再相聚也不知是何時，因此今日便來我神京站站頂小院喝杯茶如何，恰好我親自種的一些蔬果都成熟了，還能品嘗一番。”

　　“還是不必了。”

　　面對李淳風的盛情邀請，其余三位老人皆齊齊搖了搖頭，隨后魏國公徐勝抬手輕輕拍了拍前者的肩膀，開口回應：

　　“和你這老小子喝茶，老夫還不如回府看一眼自家孩子來得有趣，走了，走了。”

　　中氣十足的聲音落下之后，徐勝直接大步向前，邁著有力寬大的步伐，沿著的皇極殿下的臺階走下廣場，半刻鐘之后，徐勝那猶如猛虎般的身軀，出現在午門廣場外，而屬于魏國公府的馬車旁，一道身姿修長的倩影已經靜靜等候。

　　徐勝停下腳步，望著又是許久未見的大孫女，不怒自威的臉上隨后露出一個慈愛的笑容，老遠就開口招呼道：

　　“好孫女，這數月不見，出落的愈發水靈，嘖嘖，還有你這修為，簡直就是扶搖直上，馬上便要直接超過我這個糟老頭子了，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呀。”

　　面對徐勝這聲音震天，宛如虎嘯般響徹整個廣場上空的夸贊聲，徐晴早已經見怪不怪，輕輕翻了一個白眼之后，直接抬手掀開馬車的簾子，跟在前者魁梧的身子后鉆入馬車之中。

　　隨后這輛懸掛著魏國公家徽的寬大馬車緩緩開始駛動，伴隨著正午的烈陽，以及逐漸開始喧鬧的蟬鳴，以平穩的速度駛出白帝宮午門，隨后沿著中央大道，駛向位于神京城中部的紫竹巷。

　　這輛緩緩行駛的馬車極為平穩，甚至感覺不到任何顛簸，而車內，徐勝和徐晴爺孫倆相對而坐，相比于趙御剛剛進京的時候，大小姐徐晴的性格就如同變了一個人那般，從曾經帶著些許潑辣飛揚的紫竹巷大姐大，變成了如今沉默內斂的天輝軍總指揮使風行者。

　　包括徐晴自身在內，沒有人可以說清她這番變化，究竟是好還是壞，這個世間本來就不是非黑即白那么簡單，但是在自小看著其長大，并且極為了解徐晴的魏國公明白，自己大孫女沉默寡言的背后，究竟影藏著多少辛酸。

　　隨后馬車內大刀闊斧端坐的徐勝，靜靜地注視著面前嘴唇緊抿，眸子明亮而內斂的徐晴，虎目之中的愧疚之色，愈來愈濃，久久之后，徐勝才輕輕開口，發出輕生一語：

　　“晴兒，爺爺我，對不住你啊！”

　　徐勝這一聲對不住，帶著強烈至極的唏噓和愧疚，極為反常，甚至宛如一位即將走到生命盡頭的老人，在臨終前開始反思自己這輩子的過錯。

　　因此馬車內聞言之后的徐晴，猛地抬起了頭，直接陷入了愣神之中，因為她知曉面前這位而心有猛虎，細嗅薔薇的大夏之弓，信奉的一向是專注以及一往無前，哪怕在兒子，兒媳都戰死沙場之際，也從未開口對任何人說過抱歉。

　　但就在徐晴陷入恍惚之際，馬車內驟然響起一聲中氣十足的大笑，隨后徐勝的聲音再一次傳出：

　　“李淳風這個老小子說的果然沒錯，這人年紀越大，越多愁善感，爺爺接下來會極為繁忙，因此徐浩和徐瑾這二人就交給你照顧了。”

　　語畢之后，徐勝又仰天發出一聲豪邁的大笑，而或許是笑的太過用力，這位老者抬手捂嘴輕咳一聲，隨后徐勝放下右手緊緊握拳，不動深色地將其縮進國公大袍之中，閉目養神，不再言語。

　　但是除了徐勝之外，誰也不知道的是，在這只握緊的拳頭之中，有一灘刺目的黑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