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苑·臣術 建安十六年,十月初三。
暮秋時節,正好是勛貴大族集結一起,在城外秋畋的日子。
隨著長安車馬逐漸增長,人流與車流給長安帶來了繁華的同時也造成了不少交通上的壓力,為此在很早以前,上任京兆尹朱皓便在天子的授意下推行了新規,車輛一律靠右行駛,中間的道路以樹木隔開,屬于皇帝出行專用的御道,要想掉頭則需往道路交匯處的圓盤轉向。
這個方法剛推出來時受到了不少阻力,許多人都不甚習慣新的行車要求,車輛相撞的比比皆是,原長安令蘇則更為此在圓盤處造了一個亭子,安排亭長指揮車馬,按時攔截、放行。遇到皇帝出行時便將簡易的亭子拆掉,長此以往,倒是慢慢的讓人熟悉了起來。
城市的運行開始有條不紊,城市內部的改造與建設也在如火如荼的進行著,皇帝有意將長安重新打造成國際性的大都市,匯聚天下財賦,這給京兆尹、長安令帶來了不少壓力。
蘇則倒是一個治民的能手,偌大的長安城被他治理的井井有條,可他現在調至張掖擔任太守去了,將要負責玉門關內外的商貿線。
新來的長安令伏德雖然是從近年海貿興起的南海郡丞任上調來的,但整個長安的人都知道伏德是皇后的弟弟,他能從一個邊郡郡丞的位置升至長安令,從中有多少靠的是能力,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不過伏德并不擔心這個,他的上司京兆尹邯鄲商是個很有治理經驗的人,在他的幫襯下,伏德倒是能足夠勝任。
一輛裝飾精致的赤罽軿車正行駛在寬闊的道路右側行駛著,這輛車朱輪皂蓋,跑起來氣勢不凡,且不說前后還有騎兵護衛,一路上行人、車馬都紛紛避讓,誰也不敢擋在前面,生怕惹了車內貴人。
車內正是兩個十三四歲的少年。
其中一位身著戎服,體型健壯的少年正焦急的催促著車夫:“快些,再快些!去晚了可趕不上他們了!”
“子遵,不要急,他們難道還會不等我們?”說話的另一個少年要更為清秀一些,他抬了抬秀挺的眉頭,看向對方:“不過是司空家里組織的畋獵罷了,何必這么急切?到時候匆忙趕去,未免還失了風度。”
這個少年名叫周循,是萬年長公主與兵部尚書周瑜唯一的兒子,那位著急忙慌的健朗少年正是安北將軍孫策之子,常年寄養在萬年長公主府中,與周循從小一塊長大。
他們現在正要準備出城赴會,據說有人在白鹿原上再度見到一對白鹿,于是長安眾豪奢之家便私下相約,想捉住這對白鹿,當作天下太平的祥瑞呈獻給皇帝。
眼下正是當朝司空趙溫的兒子趙道組織的集會,邀請了長安城中有名有姓的貴胃,趁著這次捕獵白鹿倒在其次,彼此之間聯絡情誼才是真。
“還不是那一對白鹿,他們這次據說都將白鹿趕到林子里了。”孫紹深吸了口氣,靜了靜心,又不由得奇怪的說道。“聽說司空趙溫自從天氣轉涼以后便一直身體不好,太醫都說他元氣已衰,需要調養,怎么趙道還有興致組織打獵?”
周循經常出入宮闈,知道的事情要多一些,此時對孫紹眨眼道:“還不是聽了太醫的一個藥方,需要白鹿心做藥引,方能痊愈。其實照我看來,這不過是哄他的幌子,趙公已經無藥可醫了。要知道白鹿即便捉住了,也是要作為祥瑞散養在上林苑,哪里能給他殺了左藥?即便國家再信重趙公,也不會殺了祥瑞吧?”
孫紹還是頭次聽說這個隱秘,他不禁奇道:“可這樣的道理,難道趙道他自己不知道么?”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周循坐在馬車上跟著車輛的顛簸搖頭晃腦的說道:“無論是否得到白鹿心,總之事后他的孝名也傳出去了,也趁著這個機會與我們這些人搞好了關系,何樂不為呢?趙道年紀大了,在將作大匠的位置上干了許久,自然想為他兒子鋪好前程。”
周循經常在父母身邊耳濡目染,所見所聽所學都讓他比尋常少年要多了幾分早熟與老練。
“如此說來,我們就更不用急了。”孫紹既然知道這是一次變味了的畋獵,心里未免覺得有些無趣。
周循笑了一聲,從車里彎腰站了起來,掀開車窗簾子,對外面的騎士說道:“你們騎馬快,先出城對趙家說一聲,我們將會晚至,讓他們不用久等,自行入林捕鹿便是,我等隨后就到!”
“謹諾!”
“你都這么說了,他們誰還敢不等你這個太子舍人啊。”孫紹看著周循,忽然伸出手扶住了對方的胳膊:“小心!”
周循險些在車內摔倒,好在孫紹眼疾手快抓住了他,他松了口氣,穩穩地坐了回去,仍笑著說:“我可沒有要他們等我。”
“你還是得多練練,這樣的體魄也敢說去捉鹿,當心騎馬跑上一陣就要氣喘不停了。”孫紹看著周循安然坐下,也收回了手。
“怕什么?明年太子就要學習劍術和騎射了,我跟在身邊也會涉獵,何必急在這個時候練。”周循有意偷懶,對孫紹說道:“捉鹿我只是參與,高興了就成,重要的是帶你去。”
“我?”孫紹目光一凝,他心底其實很想捉到這一對白鹿,所以從始至終都表現的那么急切。
“那可是白鹿啊。”周循感慨著說道:“記得上一次出現白鹿,還是國家剛收了益州,還未出兵關東、中興漢室的時候。那次白鹿一出,祥瑞振奮人心,朝廷一鼓作氣,兩三年便收復關東,乃至于有今日氣象。所以白鹿對國家來說意義非凡,遠非其他白雀、白狼可比。你若是捉住了白鹿,我拿去交給太子,讓太子上獻給國家,究其功來,你也可以順利進入東宮。”
“入東宮?”這個結果是孫紹沒有想到的,他想到的只是能借此從軍,進入讓他心向神往的羽林虎賁。
“你不想去?”周循失笑道:“有多少人想到太子身邊去都做不到呢…”
孫紹愣了愣,忽然開起了玩笑:“好啊,得虧當時沒和伏氏結成親,要是真讓你娶了伏氏女或是公主,你豈不是早把我賣給太子了?”
周循臉色一紅,頓時急道“你這又是說的什么話!好端端的提起這個做什么…”
當初周氏與伏氏之間將要聯姻的事傳的沸沸揚揚,甚至還將親上加親,娶到伏皇后所出的獲嘉公主,但誰知道最后被皇帝一盆冷水澆了下來。從此不單是周、伏兩家人相見時尷尬,顏面大失,就連在一段時間里,太子與周循見面時都不知該說什么好。
話說,,,。
“好了好了,我不提了。”孫紹知道自己失言,不慎說到了對方的痛點,連忙道歉。
周循惱怒未平,正要說話,忽然聽到旁邊傳來一陣喧嘩,好像有人將沸水潑在了人群和馬匹身上,驚叫聲穿透車廂。
“什么事聲音?”兩人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馬車轟的一聲,車廂一側被勐然撞爛,耀眼的白光從外面照射進來,兩人不約而同的閉上了眼睛。
孫紹強自鎮定,透過陽光,他看到了迎面而來的碗口大的馬蹄,焦躁的駿馬,以及操控著馬車、站在車轅后的一個驚慌的年輕人。
“彭——!”
馬車登時被撞翻,孫紹下意識的撲過去抱住周循,后背冷不防被馬蹄踢了兩腳,一口鮮血‘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周循被噴的渾身滿臉是血,從小長于內室宮掖的他,哪里見過這種景象?當時就嚇得臉色蒼白,頭往后重重的磕在地上一塊凸起處,暈了過去。
東西市里,是長安消息最靈通的地方之一。
“聽說了么?長公主的兒子被一輛馬車撞了。”
“真的?是誰家這么不要命了?”
“這還有假?我那個朋友親眼所見!”說話的布商停下了丈量布匹的動作,把尺子往布上一放,瞇著眼睛說道:“就在直城門大街與安門大街交會的地方,有輛立車不顧亭長的阻攔,飛速闖關,攔腰把長公主家的馬車給撞翻了。你說那貴人家的馬車看起來漂亮,結果是個不中用的空架子,那側邊的車廂壁一下子就給撞爛了,里面兩個人都滾落地上,沒一個醒著的。”
那布商說的詳細無比,仿佛剛才他親臨現場了一般。
“嘶——”聽他閑聊的客人倒吸一口涼氣,連布也忘記挑了,滿臉不可置信:“這還能落下好?到底是誰這么大膽?長安城里敢這么駕車,家里一定也了不得吧?”
“說起來這人家里確實了不得。”布商神秘兮兮的一笑,拿著尺子的手悄悄往旁邊挪了幾寸:“他是車騎將軍曹公的兒子!”
“車騎將軍有好幾個兒子,你是說哪個?”客人先是一愣,旋即反應過來:“車騎將軍的兒子撞了長公主的兒子?我的蒼天啊!”
“好像是那個很會寫文章的吧?”布商低頭看了下,將量好的布匹拿起來展示了一下:“承蒙惠顧,裁量三尺三,按市價給錢吧。”
“你就量好了?”那客人有些懷疑。
“這還有假?”
此時傳遍長安的兩個倒霉蛋已經被驚慌失措的周府奴仆帶回了府上,一個是安北將軍之子,一個是皇帝的親外甥,出門的時候還好好地,回來的時候就躺平了,這讓誰受得了?
萬年長公主劉姜又驚又嚇,當時就昏了過去,清醒過來后第一件事便是請太醫,這時得知華佗已經被請來了。
在診治出結果前,劉姜便在室里發泄著怒火,她這么些年陸續生了兩個女兒,總共就只有這么一個兒子,把他當寶貝似的捧著,連皇帝都未曾對周循厲色的說過話,現在竟然被人從車里撞飛了?
“張松!你去告訴曹操,我兒若是醒過來便罷了,如若不然,他曹家有幾個兒子,就給我賠幾個兒子!”
“周郎在哪里?去尚書臺把他叫回來、不,直接讓他去見皇帝,我也要去!”
“曹沖如何?太子又如何?太子見了我也要喊我姑!”
“曹家算什么東西,敢撞我的兒子!”
在人前似乎永遠都是那么冷澹沉靜、莊重克制的劉姜從來就沒有這樣暴怒過,她瘋了似的怒吼道,即便沒有一個人敢上前搭話,她仍舊宣泄怒罵著不停,直到最后她回過神來,勐地喘息,在侍女的攙扶下好不容易站好,對仍僵立在原地的公主家令張松說道:“還不快去!”
萬年長公主劉姜性情冷澹,但骨子里卻藏著烈性,一旦強勢起來,就連皇帝有時都要給幾分薄面。
張松匆匆走了出去,來到廊下,驚覺渾身出了一陣冷汗,他沒有急著出門,而是招了招手,喚來了公主府的員吏:“先命人將今日御車的仆射等人關起來,仔細盤問,將事情原原本本、前前后后都問清楚了。然后你再去宮中尋周侯,問問周侯的意思,該如何做。”
“可是,一會殿下也要入宮…”那員吏面露難色。
“殿下這邊,我會設法穩住,你盡管去吧。”見對方忙不迭稱是,張松便揮手讓人離開,自己自言自語的說道:“…未免也太巧了。”
張松雖其貌不揚,但胸藏錦繡,這些年為劉姜辦了不少事,堪稱心腹,甚為得力。此時的他身處局外,不像劉姜那般被情緒控制,他立即想到了其中的蹊蹺。
好端端的乘車出行、按時出門,怎么突然就遲了?穩穩地走在路上,怎么偏偏就被曹家的馬車撞了?那曹子建又如何偏就剛好喝了酒、獨自馭車呢?
他敏銳地感覺到這其中或許另有隱情,無論背后是誰,為了長公主、同時也是為了他自己,張松勢必要查下去。